暮春的落花,仿佛昨日才被风卷起,匆匆掠过窗台,枝头便已换上了绿荫。日子竟也如此急促,如同从指缝间溜走的水,转眼便流到了六月。
起初的薄衫依旧挂在柜中,不知不觉间已换成了单衣,宽大的袖管随风飘荡。又想起前些天翻阅日历时,目光触及六月那一页,手指骤然停顿,心中微惊:时光竟如此仓促地流逝。
待到门前的石榴花悄然绽放出火苗般的红蕾,才真真切切地悟到——倏忽间,人间夏日已然开始。
六月的风携着栀子花的甜香,从高三(1)班敞开的窗户飘进来。桑染的笔尖在模拟卷上划过的沙沙声突然停止,目光越过堆积如山的试卷,落在教室后墙的倒计时牌上——鲜红的“30”宛如一枚火烫的印章,灼灼地注视着教室里的每一个人。
“不是,这个最后一道大题的辅助线到底怎么画啊?换了好几条还是不行啊!!!”周大鹏抓耳挠腮的,那架势仿佛在头上炒了一盘菜。
“好了周大鹏,别吵了,你这么大声也没办法写出来啊。”
“你说这日子怎么跟开了倍速一样,两倍速都不止,我怀疑地球偷偷把自转速度加快了!!”
江一楠手动闭了周大鹏的麦,“大哥,别说了,来,哪个题,我给你讲讲。”
那边吵吵闹闹,这边安安静静,明明处在同一空间内,两边氛围却截然不同。
“给,我写完了,你检查一下吧。”傅桉的声音带着薄荷糖的清冽,猝不及防地凑到她耳边。少年的校服袖口沾着淡淡的墨痕,指节分明的手轻轻放在他的卷子上。
桑染心跳漏了半拍,忙拿出红笔开始看题:“你看这儿,构造全等三角形……”话未说完,周大鹏又突然开口,的胳膊肘猛地撞向周南汐,这家伙刚还对着数学题抓耳挠腮,这会儿思维直接跳到英语:“南汐,‘金榜题名’用英语怎么说?总不能写成get a golden list吧?”
周南汐“噗嗤”一声,脑后的马尾辫划出轻快的弧度:“什么鬼啊,直接说get into our dream university!”她转着笔看向江一楠,话锋一转:“一楠打算报梧大计算机系吧?到时候咱们几个要是都在梧桐,周末就能去大学城海底捞了,这不得好好试用一下我们的大学生优惠啊。”
江一楠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润:“我爸妈希望我考本地师范,但我还是会报梧桐的志愿。”他望向傅桉,“你呢?你这几次模拟考的分数,报考梧大物理系应该稳了吧?”
傅桉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出一小团墨渍。他喉结轻轻滚动,正要开口,却被桑染抢了先:“他肯定跟咱们一起啊,咱们小分队缺一不可的。”女孩眼里的光比窗外的阳光还要璀璨,手指悄悄勾住了他校服的衣角。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刚下课,傅桉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他走到走廊尽头接起电话,傅楚昊的声音冷若冰霜:“出国的机票已经订好了,在下个月的十号,签证材料放在你书桌上。”
“我不会走的。”
“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是早已经告诉你的,”电话那头语气陡然严厉,“你竺阿姨带着谨言,家里总要有人照顾。你妈妈走了这么久,这个家早该有新的样子了。你们有处理完的事情,在你出国前最好处理干净。”
“你真够狠的,那你就带着他们好好过吧,我的事情以后都不归你管了。”说完,傅桉就挂掉了电话,下午的课缺了,晚自习也旷了,电话也不接,消息也不回。
墓地里,傅桉靠坐在林秋的墓碑旁,脚边的烟头散落一地。
“妈,这次我真的没有家了,他说这个家要有新样子了,所以我必须走。”
“妈,他所说的新的样子...不过就是没有我的样子吧。”
“妈,你要是还在就好了,这样我还有家。”
“妈,我该怎么跟小满说,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妈,你说小满会怪我不辞而别吗?”
“她肯定会生气的对吧,上一次我已经失踪过了,这一次我不知道我会走多久,像她这么“小心眼”的小孩儿,指不定在哪儿偷偷又记我一笔呢。”
“妈,我是胆小鬼,对吗?”
夜风掀起傅桉的校服外套,他望着路边昏黄的路灯,桑染说要一起去梧大的声音还在耳畔萦绕。上周小分队在操场看星星时,周大鹏举着可乐瓶大喊要在梧桐开连锁烧烤店;周南汐说要学医,挽留想要挽留的人,减少世间的生死离别;桑染说要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江一楠安静地笑着,说要研究出不会让眼镜起雾的镜片。
他攥紧手机,指节泛白。口袋里还揣着桑染早上塞给他的大白兔奶糖,糖纸的褶皱里藏着她娟秀的字迹:“加油,我们的未来在梧桐。” 校服内侧口袋里,那张被他摩挲得发软的照片正硌着心口 —— 是初三母亲节,他和妈妈在向日葵花田的合影。
第二天下午回到教室时,桑染正趴在桌上小憩,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睫毛。傅桉轻轻窗帘拉上,遮住刺眼的阳光,目光扫过桌角那张被摩挲得发皱的梧桐地图 —— 上面用红笔圈出的五所大学的位置,像五颗紧紧依偎的星星。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在阳光的光影下明明灭灭,傅桉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十八岁的他,第一次觉得夏天是如此短暂。妈妈种的栀子花开得正盛,而他即将被连根拔起,移植到陌生的土壤里。未来像被浓雾笼罩的十字路口,每一步都踩着玻璃渣般的疼痛。
接下来的几天,傅桉像是换了个人。他依旧会让桑染开小灶讲题复习,但却总在她兴高采烈规划梧桐生活时走神;周大鹏勾着他肩膀畅想烧烤店蓝图,他也只是扯着嘴角勉强笑笑。
晚自习后,他不再跟着小分队去校门口吃馄饨,而是一个人绕着操场走圈,直到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
桑染最先察觉到不对劲。
周五午休时,她拽着傅桉躲进实验楼后的紫藤花架下,手里捏着两张皱巴巴的电影票:“周末有新上映的科幻片,说好考完试一起看电影的,我们不如这周去吧,提前去放松一下。”
紫色的花瓣落在傅桉肩头,他盯着女孩亮晶晶的眼睛,喉咙像被什么堵住。那些排练了无数次的告别说辞,此刻全卡在齿间。
傅桉只感觉喉头干涩,他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桑染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紧锁的眉头,“是担心高考吗?我们都努力这么久了,肯定没问题的。”
傅桉没说话,低头抓住她的手腕,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的银手链 —— 那是去年生日他送的,上面刻着小小的 “满” 字。
他终究还是没说出真相,只是揉了揉头发,闷闷地说:“没什么,就是有点累。”
紫藤花的香气里混进了泪水的咸涩,桑染没追问,只是踮起脚尖抱住他:“累了就靠一会儿,我在呢。”
变故发生在倒计时牌变成 “15” 的那天。周大鹏课间去办公室抱作业,无意间瞥见傅桉的档案袋上贴着 “出国留学申请表”。
这个大大咧咧的男生冲进教室时,手里的试卷散了一地:“傅桉,你要出国?!”
全班瞬间安静下来。
桑染手里的笔 “啪嗒” 掉在地上,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傅桉,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像被风吹灭的烛火,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嗓子发紧。
桑染的眼眶发红。
周南汐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你早就有打算了对不对?我们说好了要在……”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傅桉站起身,声音干涩,“我……”
“够了。” 桑染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弯腰捡起笔,指尖却一直在抖,“先上课吧,快高考了。”
那节课五个人没人听得进去。傅桉看着桑染挺直的背影,像一株突然被冻住的栀子花。下课铃一响,女孩抓起书包就冲出教室,他追出去时,只看到她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身影,校服裙摆扬起的弧度,像只受伤的蝴蝶。
放学后,小分队在常去的奶茶店碰面。周大鹏把可乐罐捏得变形,周南汐低头搅着奶茶,江一楠推了推眼镜,率先打破沉默:“是因为家里吗?”
傅桉沉默着点头,第一次说起妈妈走后家里的变化。
其实大家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是这一次是从傅桉的嘴里说出来的。
竺雨薇进门那天,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抱着妈妈的相册哭了整夜;小宝出生时,爸爸连他的家长会都忘了参加;这次让他出国,其实是爸爸觉得他碍眼了吧。
“混蛋!” 周大鹏一拳砸在桌上,“他凭什么替你做决定?”
“我反抗过,但没用,他把我的身份证藏了起来了,一切的手续都是他背着我做的。” 傅桉望着窗外,奶茶里的冰块融化成水,像他没说出口的眼泪,“机票是下个月十号的。”
桑染是第二天早读时出现的。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却像没事人一样递给傅桉一份整理好的物理错题集:“这是你常错的题型,我标了重点。”
傅桉接过本子,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
“我想了一晚上。” 桑染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笑容,“出国也挺好的,能学更多东西。但你要记得,梧桐永远有你的位置,我们都在。”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晒干的栀子花:“这个给你,想家了就闻闻,像我们在教室闻到的一样。”
倒计时牌变成 “3” 的那天,傅桉去了趟妈妈的墓地。他把那张郁金香花田的合影放在墓碑前,轻声说:“妈,我要走了。每年陪您看郁金香的话要食言了,等我回来,再陪您看郁金香。”
离开的前一晚,是考完后的第一天,小分队在操场坐到深夜。他们没提离别,只是像往常一样说笑。周大鹏演示着他新学的烤串手法,周南汐给每个人都送了一个测心率的手环,桑染给每个人画了 Q 版漫画,江一楠分享着梧桐最新的地铁线路图。
桑染靠在周南汐肩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南半球的星星和这里一样亮吗?”
“不知道诶。” 周南汐握紧她的手,“老傅,你记得跟我们分享你在瑞士的生活啊。”
“嗯。”
离别的那天,傅桉在机场安检口回头时,看到小分队都来了。风吹乱了桑染的头发;周大鹏用力挥着手,嘴里喊着 “记得带特产”;周南汐和江一楠站在后面,眼里全都是不舍。
他对着他们用力挥手,心一狠,转身走进安检口的瞬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口袋里的玻璃瓶硌着心口,栀子花的香气混着机场的消毒水味,成了这个夏天最难忘的味道。
飞机起飞时,傅桉打开手机,收到桑染发来的消息:“倒计时结束了,但我们的约定刚开始。”
舷窗外,云层像棉花糖一样柔软。他知道,无论飞到哪里,那个有栀子花香气的夏天,那些关于梧桐的约定,永远都在心里,像永不熄灭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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