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城虽独立于虞国之外,素无来往,但出于防备考虑,在虞京京郊也置办过一些资产,其核心据点就在普明寺。每年一次,白季都会到普明寺来一趟,带走虞国上一年的所有消息。
月无纪抱着沐骁跃入普明寺的后院,径自向东南角的厢房走去。
那里是专为端城来客准备的房间,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形成的默契了。
推门而入,屋内倒是干净整洁,月无纪将沐骁放到榻上,又回身在屋外挂了个灯笼。
点燃屋内的烛火,他不由皱了下眉头。
方才在暗夜之下看不清,沐骁的情况比他估计的还要糟糕。
满身血污,混着池泥,人早已昏迷过去,必须赶紧清洗伤口,止血上药。
月无纪定了定神,正要出门叫人,忽然有人走进了院子。
那是一个和尚,停步在院门,合十稽首,礼道:“施主。”
月无纪松了口气,道:“劳驾,我这兄弟受了重伤,需要干净的清水和金疮药。另外,我还需几味药材,我写方予你,明日帮我采买回来,银两我放在桌上。”
说着,便拿了桌上纸笔草草写了个方子,用银子压好。
那和尚应了句诺,走进房里来,低眉垂首,刻意不看向月无纪或沐骁,只拿了方子和银子便离开。
不多时,又搬了一大桶水进来,将两瓶金疮药放在了桌上,还留下两套干净的衣物,人又沉默退开。
真是识趣。
月无纪心下赞赏了一句,将桶边的棉布浸了水,开始清洁沐骁身上的伤口。
剑伤有七八处,其中两处还贯穿了身体,所幸沐骁还有些功底,勉强躲开,没有伤到要命之处。
止血上药,包扎完毕之后,月无纪稍稍松了口气。
沐骁着实被他折腾得不轻,若非如此虚弱,今日也不会……
月无纪微微摇了摇头。
这是沐骁,为何他还是忍不住要将他当做东方骏来看待?
不管如何,月无纪扫去烦乱的心思,沐骁现在还命悬一线,若这两日高热不退,恐怕就真要死了。
沐骁已被他挪到了床上,全身上下都裹着绷带,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人还不住战栗着,冷汗涟涟。
月无纪坐到床边,专注地看着沐骁。
十年了,任谁都会有一些变化。
比之前英气了,轮廓也更加硬朗了些,眉头有了细纹,想来还是常常皱眉。
往来消息中铁血手腕的虞国帝王,与他认识的东方骏,实在差得太多。
东方骏是沉默的,执拗的,目光纯净而天真,倔强又有趣,也是温柔的,善解人意的,一直默默地看着他,爱着他。
可,到底是哪里打动了他?
月无纪几乎想不起来了。
为何会爱上东方骏?爱上这个一直默默跟在自己身后,默默练剑,只为了有朝一日打败自己为师父雪恨的少年?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少年走进了自己的心里?少年青涩又莽撞的靠近,全心全意的爱,痴恋一般的着迷,让自己丢盔弃甲、大开心门?
甚至最后,被少年的不告而别,被少年的背叛,深刻地伤到了骨子里。
月无纪一直以为,重活一世,没有谁能再伤到他了。
可偏偏,出现了一个东方骏。
更可笑的是,东方骏只是一个假身份。
沐骁,你杀死了东方骏,也杀死了那个爱着东方骏的月无纪啊。
“……无纪……”
月无纪猛地回神,沐骁正皱紧了眉头,手指紧紧攥着,低低呻吟,似乎是被梦魇住了。
“无纪……”
沐骁一直低喃这两个字,眼泪一滴滴自眼角涌下来。
月无纪皱眉看着,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又能怪得了谁呢?
东方骏,月无纪,都是假的。
可萦回纠缠在他们之间的痛苦,却是真的。
他伸手,轻轻揉了揉沐骁的眉间。
沐骁似有所感,渐渐放松了身体,镇定下来。
月无纪握住沐骁的手,坐在床侧,一直到天光破晓。
普明寺的沙弥按时送食送水,月无纪将药材处理了给沐骁用上,让沙弥帮忙照看小半刻,自己入京又探查了一番消息。
没有消息。
京城还是一派平静。
看来是有什么人封锁了皇帝失踪的秘密。
月无纪落在京城内最高的塔顶上,举目四望。
他要把沐骁留在手中至少十日,就不知这十日内,虞京还能不能撑住这表面的平静。
沐骁在宫内遇刺,重伤在身,却宁愿让他带走,也不肯留在宫里,想来这虞国朝廷,内里也乱得很啊。
月无纪冷笑一声。
乱点也好,再乱一些,免得来找端城的麻烦。
一整天过去,沐骁一直没有清醒。
月无纪用新买来的药材配了方,熬煮了让沐骁喝下,虽未立竿见影,但到了夜间,沐骁的烧已渐渐退了。
又探了一次脉象,月无纪稍稍放松下来。
死关已过,接下来,就是调养了。
但是,月无纪眸色一暗,沐骁却还不能醒。
就这样安静地睡上十日吧。
这样,他还能多停留一段时间。
他还是不想直面沐骁。
之前的十日是折磨,之后的十日就是全心全意的照顾。
月无纪十年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了——如此全心投入地照顾一个人。
他差点忘了,自己能细致到什么程度。
沐骁身上的伤已全都愈合,月无纪日日细心用药,连疤痕都淡了不少。
无伤无病,沐骁只是在沉睡着。
月无纪如之前十日一般,坐到床侧,靠在床柱上,静静看着沐骁。
一声骏儿,他再叫不出嘴。
……但看看总是行的。
京城有些乱了,但皇帝的失踪仍是隐秘,只有少数几个枢密大臣知晓,他们互相之间牵制着,让局势没有进一步再乱下去。
月无纪也没有从中作手,只是冷眼旁观。
他其实不喜欢这些蝇营狗苟,有这些时间,还不如看看沐骁。
只是偶尔想起玄琊苦闷的神色,月无纪多少还顾及自己端城之主的身份,分心去打探一下。
看着沐骁,想着多余的事,月无纪又想起了那池荷花。
毁在了他手里,沐骁精心养在宫里的那池荷花。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月无纪缓缓舒了口气。
这是最后一天了。
月无纪想,时间差不多了。
沐骁仍旧睡得安稳,沉静,一如从前。
沐骁一贯喜欢在荷塘边呆着,亲手照料这些荷花,将它们精巧地控制在池塘的一角,看着不多,却也不少。
就像在他心里的一角,总有一个傲然而立的身影,被他珍惜地呵护、爱护着。
可那身影却总是不安于困守一隅,找到一个机会,便会不断扩大、扩大,迅速占据他整个心房。
不知不觉,巨大的身影已笼天蔽日,仿佛正在他的眼前。
它只是随手一挥,轰然一声巨响,荷塘已成废墟。
沐骁怔怔看着,只觉寒冷刺骨。
一地池泥和血污间,藏在他心里的人已来到了他的面前。
月无纪持着剑,神色冰冷,缓缓将剑刺进了他的喉咙。
沐骁伸手欲抓,却猛地惊醒。
一豆烛光燃在床头,这是沐骁的习惯。
这地方他也十分熟悉,这是玉暖阁。
沐骁定了定神,缓缓放松了身体。
他怎会做这么荒唐的梦。
月无纪根本不知道他的……
沐骁猛地一僵。
不,不对,月无纪出现过,那绝不是梦。
沐骁蓦地坐起身,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虽然已不明显了,但是身上的伤口不是假的。
那十天确实存在过,月无纪是真的,荷塘的废墟也是真的。
因为刺杀,是真的。
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月无纪又去了哪儿?
是月无纪救了自己吗?
沐骁心里骤然一暖,又缓缓抽紧。
月无纪终究不告而别。
沐骁默然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那十天都是意料之外的奢求了,他怎么还能要求更多?
眼下更重要的事,是这次刺杀的幕后,以及稳定朝局。
他欲起身,袖口却忽然掉出了一样东西,落在床上,似乎有些重量。
沐骁一怔,捡起来看了看,这是一个令牌似的东西,材质似金似玉,只有一面浅浅雕刻着一个“主”字,雕工精湛华丽,显然并非俗物。
这不是沐骁所有。
沐骁心中一紧,面上却不由微笑起来。
这个时候,还有谁能把这牌子放到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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