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知道水月阁，却未必知道哪里能找到水月阁。
凡是费尽周折找上水月阁的，都已怀揣了巨款，都已抱定了杀心。
月无纪却没有。
他只是孤身一人来到水月阁下，仰头看着这幢门户紧闭的九层楼阁。
水月阁地处莫闻谷的深处，门口守着一汪深池，池内水清无鱼、碧透明澈，正清晰地倒影着一轮圆月，和阁上高悬的“水月”之名。
鲜有人能寻到这里。就算是真心想与水月阁做生意的，往往也只驻步谷口。
这些人至少都知道一件事——
莫闻谷里，一步一个陷阱，一寸一处杀招。
想找水月阁麻烦的人，只要踏入谷口，就是十死无生的下场。
月无纪随手弹开又一根从一个异常刁钻的角度激射而来的弩箭，边继续向前走了一步。
迫近的杀意也更清晰了一分。
他已许久不曾感受过如此鲜明的杀意了，甚至让他感到脸颊刺痛，让他忍不住燃起了一点久违的斗志。
但今天他不是来杀人的。
一阵酷烈的风裹着刺目的雪亮刀光骤然袭来，月无纪侧身错开一步，手指已在那电光火石般唯一一个合适的瞬间敲上了斜劈而来的刀面。
有意思的杀招，变招的路数已称得上高明，运刀的手法已足够老练纯熟，力道也拿捏得精准得体，称得上一个妙字。
却仍比不过月无纪那堪称妙至毫巅的一敲。
那一敲，内劲刚猛悠长，连刀带人，都已被撼颤到了骨子里。
刀光乍然一黯，杀意崩散坍塌，月无纪连眼神都没有多余施舍一个，只越过已瘫软跪地的刀客，伸手推开了水月阁的正门。
可那已是今夜的**。九层高塔，再没有一个能比得上那般灵韵动人的刀光。
月无纪深感无趣，将最后一批拦路之人尽数击晕，掀开珠帘踏进堂内。
堂内正坐着一个身材颀长、模样秀美、气质温醇的青衣男子，清俊的面上嵌着一双幽深的黑眸，衬着一副淡然闲适的表情，融合出一股既年轻又年老的味道。
那人见他进来，拊掌微笑着夸赞道：“真是精彩。我已倾尽全力，却仍不能削去你一缕额发。哎……我认输了，阁主。”
这就是与他共同创立水月阁，自称辅士的莫闻。
月无纪望着莫闻，心中却在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
上次见面是多久以前了？
大概……十五年。
但岁月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这人看着和十五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只除了那双显得愈发奸猾的眼睛。
“阁主长高了许多，也远没有昔日青涩了。”莫闻微笑着续道——
他不仅对比了一下，还在心中盘算，昔日的“水月”，今日的“月无纪”，究竟哪个，更可人疼惜呢？
月无纪也在想过去。
那时的他的确是幼雏一般的模样，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在情绪的推动下鲁莽易怒，为了置气，还和人约定了一个可笑的赌注。
只要能割下他的一缕额发，他就把水月阁拱手相让。
但在那个约定之后，他就再没来过这里了。
他去完成了另一件他为之置气的事情。
然后，他便遇见了东方骏。
不……是沐骁。
沐骁安然沉睡的模样在脑海一闪而过，月无纪不满地扫去那叫人心烦意乱的影，重新将念头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来。
“你派去的杀手故意与沐骁周旋，也是为了引我注意？”月无纪跳过寒暄，直接问道。
莫闻微微摇了摇头，又颔首，道：“不完全是。这是一笔高额的买卖。只是我这些年一直在关注阁主的消息，还猜想过‘月无纪’许就是阁主，执行任务的杀手途中发现月无纪现身京城，便先观察了一段时间。多亏阁主，沐骁才如此虚弱不堪。”
最后一句怪异至极。
月无纪直觉不太舒服，于是留心望了他一眼。
在莫闻不动声色的表情背后，是眼底深处掩藏不住的嫉恨的妒火。
此人果然对自己存着猥琐下流的恶烂心思。
他昔年曾感受到的，果然不只是错觉。
——这只让他感觉恶心。
月无纪更是不悦，但还是忍着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刺杀沐骁那夜跟踪我的，也是水月阁的人？”
莫闻痛快地承认：“是，只是想确认阁主的行踪，可惜那人完全不是阁主的对手。”
还真不是沐骁派来的人。
月无纪说不上自己此刻是什么情绪，但他确定，他并不高兴。
不过想也知道，那夜沐骁刚刚被他折磨半宿，连走路都很勉强了，根本追不上他的脚步，又紧接着遭遇刺杀，怎么可能还有余力去派人跟他呢。
他竟因沐骁而烦乱到多余恨了一场。
月无纪不欲再多谈，冷淡道：“留下水月阁之主的令牌，你走吧。”
莫闻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半晌，才勉强收拢了表情，将腰侧悬挂的玉牌解了下来，起身道：“我要带走一些人。”
月无纪不置可否，侧身将人让了出去。
“……后会有期，”莫闻最后回身，同他微笑道，“水月。”
月无纪没有理会这个称呼。
玄琊是在接到传讯的第九天赶来水月阁的。
月无纪正在阁内翻阅近半年来的交易记录，见他进来，便随手将手边的花名册扔了过去。
玄琊手忙脚乱地接下来，在怀里抱成一沓，苦笑道：“主上，属下在城中的事务还没处理完呢。”
月无纪头也不抬，只道：“名册上名字被划去的，都是被莫闻带走的人。余下还有百多个，你记得点查清楚。水月阁的势力，以后也统归你管了。”
……天知道主上少年时候在外面都干了多少惊世骇俗的事情。
玄琊无声地叹了口气，苦着脸靠近桌案，不情不愿地应道：“是。”
手中的记录已翻到了最后一页，却还是不见沐骁或虞帝之类的称呼，月无纪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莫闻说过，刺杀沐骁，是委托给水月阁的一笔大买卖。如今交易记录上竟完全不见信息，莫非也被莫闻带走了？
月无纪猛地站起身，将册子往桌上一扔，正要向外走，又忽地停下，转而问玄琊：“城内最近有什么新消息吗？”
玄琊闻言愣了一下，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正色道：“赤砚处理了两名离城的暗探。另外，虞京那边有消息传来，说虞帝三日前微服离京，看方向，似乎是向我端城进发。但这消息还未确实，白季已亲自去查看了。本想验证之后，再报给主上的。”
沐骁离京赴端城，这是月无纪料想中的事。
他留给沐骁那枚代表端城之主的金玉令，原本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他想引沐骁入端城，既是为了谈判，也是为了验证。
验证沐骁的心。
也验证自己的心。
从虞京到端城，按正常的速度赶路，至少要二十天，这么长的时间，已足够他们想清楚许多事。
但是莫闻却出乎意料地成了一个潜在的不安定因素。
如果刺杀沐骁的生意当真被莫闻带走，沐骁远赴端城的这一路，恐怕会变得杀机重重。
月无纪不得不承认，他现在心烦意乱，是因为他在担心。
担心沐骁遇险，担心沐骁到不了端城。
他甚至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让这担心直白地浮现在了脸上。
连玄琊都看出来了，还迟疑地问他：“主上，是否需要属下联系白季确认一下？”
月无纪摇了摇头，沉默片刻，道：“我亲自去看看。”
玄琊不由吃了一惊，顿时联想起旁的什么来，疑问道：“主上，难道沐骁离京之事，出现什么问题了？”
主上之前是专去虞京与沐骁会面的，此刻闻听消息，反应居然如此剧烈，莫非是其中出了什么差池？
思及此处，玄琊也跟着紧张起来，起身道：“属下这就派人去联系白季……”
月无纪却低声喝止道：“不必了！”
他顿了顿，缓和了些语气，僵硬地续道：“我说了，我自己去。”
玄琊愣了一会儿，才讷讷地应了一声是。
主上的情绪很不对劲。这喜怒无常的郁躁模样，竟像极了十年前……
总不能，沐骁就是第二个东方骏吧？
玄琊感觉自己最担心的事情正在发生，可面对这种状态的月无纪，他又不敢直言相谏。
之后要抓紧联络一下白季才行。玄琊默默下定了决心。
月无纪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看起来一定很不对劲。
他的属下们，玄琊，青霜，赤砚，白季，都曾见到过他的这种模样。
为了帮助当时的他从深渊般自怜自恨的情绪里走出来，他们甚至合起伙来编造了一个谎话来蒙骗他。
他们异口同声地告诉他，东方骏已经死了。
死在了他埋在小屋的废墟下、弥漫了方圆百尺的剧毒中。
当时，他的确感觉到了解脱。
那个深深在他的心上刻下了入骨见髓的一刀的人死了啊。
他似乎因此对自己有了交代。
虽然他并未觉得开心。
虽然他从未真的相信过。
但“死亡”毕竟代表了一种结束。
——然而，他再次遇见了沐骁。
再见沐骁的那一刻，他便再也骗不下去了。
再一次，月无纪几乎厌恨起这样纠缠不清、痴缠痴怨的自己来。
这熟悉的怨怒曾被他牢固地锁在心底，左突右冲、四处冲撞，将他从内里开始一遍遍凌迟，却始终找不到出口。
他曾为此痛苦难抑，甚至一度想剖开自己的心口，用血淋淋的真实的疼痛包裹住它，把它变成可以被触碰的实体，然后挑出来割掉。
只是刀尖刚戳进去的时候，他忠心的属下们就拼了性命夺去了他手中的利刃。
这情绪最终被东方骏的死讯埋葬，如今却又被沐骁重燃。
沐骁只是出现，就轻易破开了他曾决绝锁闭的心门，撕裂了表面艰难愈合的伤口，扯出了被他深埋的怨毒的火种，还把它连血带肉地重新摊在了白日之下。
那怨怒的火于是又开始灼烧他，只是这一次，它有了出口。
它涌向了沐骁。
可沐骁原是薪柴。
他越怨恨沐骁，便越厌恨自己。
这愈趋尖锐的情绪逼着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十年了。
他原来一直恨着，谁都没有放过。
更可笑的是，此时此刻，他竟然还在惦念沐骁的安危。
“有人给水月阁付了高昂的酬金，要买沐骁的命。”月无纪用自己最寡淡的声音说，他不想再让他个人的私情累及玄琊他们了。
“——我打算结束它，但这笔生意被莫闻带走了。我有意与虞帝协约，所以，须得保证沐骁抵达端城才行。”
月无纪抬手制止了欲开口请命的玄琊，继续道：“端城和水月阁之间的关系，现在还是隐秘，我仔细考虑过了，端城不该大张旗鼓介入这件事情。而且要保护虞帝，我一人足矣，我自己去便可。”
这倒也说得通。
见月无纪似已恢复了平素的模样，玄琊稍微放下心来，转而道：“属下这段时间都会驻守在水月阁，主上若有需要，尽可联络差遣。”
月无纪微微点了点头。忍住了直接从窗口跃下的冲动，转而向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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