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噼里啪啦敲在廊檐上,声音脆清有如银珠落盘。豆大的雨珠,穿过瓦片间的缝隙,砸在沈笑笑头顶,冷的沈笑笑打了个哆嗦。
臭学堂,怎么哪哪都是破破烂烂的。沈笑笑心道。
她偷乜陈卿月一眼。没有动。
又是一粒雨珠重重砸下。
一粒接着一粒,那瓦檐像是给雨珠砸出了个口子,沈笑笑抱着脑袋,狠狠瞪了一眼那块玩忽职守的瓦片,小步向旁侧挪动两步。
淡淡的皂角清香带着几分暖意钻入鼻尖。
陈卿月好看的眉毛微拧,思衬片刻,手执书卷默默转身,又和沈笑笑隔出了一个人的距离。
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沈笑笑低声问道:“你躲什么?”
陈卿月没听见似的,只管垂眸看他的书。沈笑笑踮脚偷偷瞄了一眼,那上面黑字密密麻麻,一本书上基本上看不见白的地儿。
看天书呢。
沈笑笑一会把重心压在左脚上,一会又把重心压在右脚上,单脚站,双脚站,踮脚站……实在是无聊的很,便又往陈卿月身侧挪了两步。
“你在看什么书?”沈笑笑问道。
陈卿月不语,躲开。
沈笑笑似乎找到了新的乐子,于是又跟着挪了半步。
陈卿月抬脚又避。
偏生学堂门口这条长廊廊檐经年无人打理,明里暗里破漏处不少。
这厢陈卿月才挪步过去,一道雨流即当头浇下,雨水顺着他的侧颊直直灌入衣领,单衣紧贴在身上,陈卿月猛地一个哆嗦。
他思忖少许,步子一动,小心翼翼挪到离沈笑笑不远不近正好一拳处。
沈笑笑拿书挡住些里头郝夫子的视线,促狭道:“你怎么又回来了,不躲我了?”
陈卿月总算从书卷中抬起头。他神情复杂地盯着沈笑笑看了许久,沈笑笑也盯着他,道:“你不说话,光看我作甚?”
陈卿月:“你……”
沈笑笑:“我怎么了?”
“没什么。”
陈卿月抿了抿唇,似是想明白了什么,耳尖微红,不再言语,只低头看书。
到了下午散学,这场雨才总算停歇。
阿浣自那日后便一直告假在家休息,难得天好,娇莺便道:“笑笑,今日我们一道去看看阿浣吧?她说是染了风寒,可都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好,我有些担心。”
沈笑笑又想起那日撞破两人的情形,阿浣的那枚小插还在她手里,只是两人如今见面难免互相尴尬,于是她想了想,还是寻了个借口婉拒了娇莺的提议,独自归家。
无比熟悉的回家路。正走到转角,却不想前面走着的一个人忽然停步回头。
沈笑笑差点撞到那人背上去。
是陈卿月。
这里离和顺估衣铺不远,沈笑笑立刻警惕道:“陈卿月?你怎么在这里?”
若是打算伺机报复上午那一线之仇,还有下午的罚站调戏之仇……沈笑笑轻飘飘后退半步拉开距离——那便放马过来罢!
陈卿月看她两眼,好看的眉毛微拧:“沈笑笑,这是我想问你的。你为何要跟着我?”
沈笑笑:“?”
“我跟着你?你哪只眼睛瞧见我跟着你了?”
陈卿月抬起两根手指了指自己的一双眼睛,尔后又指向沈笑笑,表情有些困惑:“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沈笑笑,自我来此地后,你似乎一直,每天都在我身后……跟踪我回家。”
沈笑笑还未来得及反驳,便见陈卿月嘴唇动了动,他轻轻试探道:“沈笑笑,难道你也喜欢……”
沈笑笑愣了愣,在那个“我”字尚未出口时她便回过神来:“我喜欢谁?你?没有!绝对没有!我绝对没有你想的那个意思!”沈笑笑说着扯紧书袋,大步越过陈卿月向前,“谁喜欢你?陈卿月,我请你睁大眼睛好生看看,到底是谁在跟着谁回家!”
她喜欢他?
他用哪一只眼睛看出来的?
这人的眼睛瞎了吧!
沈笑笑越想越气,不由得加快脚下的步子,待跑到估衣铺门口,她转身喊道:“我家就住在这里,陈卿月,你好好看——”
暖风扬起估衣铺门口挂着那块写着打烊二字的牌子,夏日明亮的阳光照耀下,街道上空无一人。
人呢?
沈笑笑迷茫望着长街。
对街二楼一扇窗户砰地推开,一张睡眼惺忪的脸探出来:“大白天的,是谁在底下乱吼?吵死人了,究竟是有什么事!?”
沈笑笑缩了缩头:“没,没什么。”
“那你大白天在街上鬼叫什么?”窗户又猛地合上了。
沈笑笑不敢再嚷嚷,默默把后半句吞回肚里,灰头土脸地进了家门。
街面上一派宁静安详,屋里却是一派热闹,地上三大筐子胖冬瓜,沈大和罗幺娘两人一个洗一个切,忙的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你小姑母沈五家今年冬瓜大丰收,她今日上长船里来办事,送了我们许多。正好趁着这几日天好,晒干了做冬瓜干,够我们一家吃上一年半年的了,”罗幺娘从水盆里拎出一只水灵灵的大冬瓜放在灶案上,交代道:“笑笑,你放下东西,去后面再拿两个晒簟过来。”
“知道了。”沈笑笑尚未意识到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应了一声,放下书袋转身就去柴房拿晒簟。
沈大挥刀卖力地切着冬瓜。沈笑笑年纪尚小,罗幺娘可不敢叫她动刀切这个,她拿了晒簟回来便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沈五姑母今日送来不止是冬瓜,还有不少山野蔬菜,沈笑笑于是蹲在一旁帮着挑拣择菜。
“笑笑,你们学堂前两日是不是考试了,结果可出来了?”
沈大无心一问,惊得沈笑笑一抖,差一点打翻了水盆。
“没,没有啊,”沈笑笑结结巴巴说,“考,考试?什么考试?我怎么不晓得……”
“咱们家隔壁的施阿婆这么说的啊。”罗幺娘又是一只冬瓜又拍在案上。
沈笑笑立刻笑道:“娘,您怕是忙糊涂了!施阿婆一个人住着,她老人家又不进学念书,哪里知道什么考试不考试的。你听她作甚?”
“施阿婆是不进学,可她的孙儿不就在你们学堂里面嘛,”罗幺娘说,“她从她孙儿那里听来又告诉我们的,这还能有假?”
“施阿婆的孙儿?”
沈笑笑有种不好的预感。可施阿婆姓施,她那早年故去的丈夫姓鱼,两者都不是长船里中常见的姓氏,她很确定,学堂里就没有这两个姓的学子。
“是啊,前几日才搬来的,是你施阿婆的外孙子,我打过一次照面。可俊的一个小郎君,”沈大插嘴道:“好像是姓陈,笑笑你不认识他?我听人家说这回的考试可简单了,闭着眼睛都能拿甲……”
咔嚓。
沈笑笑一把扯断下一根水芹的嫩头。
陈卿月!
真是活见鬼了。
这人是她的冤家么,怎就这般的阴魂不散!
罗幺娘隐隐察觉几分不对,收了笑脸,连拍冬瓜的动作都带上几分杀气:“沈笑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和你爹?考卷呢,拿过来。”
沈大闻言也抬头看过来。
沈笑笑在两人的目光威压之下,不情不愿从书袋里摸出团成一团的考卷递过去。
沈大和罗幺娘两人识字虽然不多,不过简单的甲乙丙丁还是认得的。
两人看见上头那个大大的“乙”字,面色微缓。
罗幺娘随即又道:“这是古文,沈笑笑,你的算学考卷呢?”
该来的还是来了。
沈笑笑挣扎着嗫嚅道:“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沈笑笑,你可想好了,”罗幺娘冷笑一声,冷警告道:“我数三声,一会若是我在你书袋里找到了你的算学考卷,我可就没有眼下这般好说话了。”
“一。”
“娘!我的算学考卷是真的真的找不到了,我的考卷被,被学堂后面的大黄叼走咬碎吃进肚子里了……”沈笑笑紧紧抱着书袋,垂死挣扎。
罗幺娘岂会被她轻易蒙蔽,铁面无私。
“二。”
“爹,娘,这都是有原因的,你们慢慢的,慢慢听我从头开始狡辩,啊不,解释……”
“沈笑笑,我数最后一声了——”罗幺娘发出最后通牒,沈大亦把冬瓜切得哐哐响,东风吹,战鼓擂,摇旗呐喊为自家娘子助阵。
这就是没有商量的意思了。
沈笑笑闭了闭眼,认命地取出了那张算学考卷。
一片死寂。
顷刻后,声量几乎冲破屋顶:“沈!笑!笑!这是怎么回事?!”
陈卿月此獠当真可恨,可恨至极!
沈笑笑吓得窜到大堂:“娘,您,您把那个擀面杖先放下,爹,您也冷静冷静……你们听我解释嘛,我,我……哎呀!”
——
翌日。
“所以,你爹娘还是知道了你那算学成绩,”娇莺同情地拍了拍沈笑笑的脑袋,“笑笑,你今早出门前有照照铜镜吗?今天你的眼睛下面黑的像是被人打了四拳。怎么,你爹和你娘昨晚骂了你一宿?”
沈笑笑摇摇头。
“写错的题目全部重抄重写了十遍,”沈笑笑捏着算学课本,一脸的生无可恋地给娇莺看手上的墨痕,“然后我娘说了,在我能把算学考到乙等前,以后晚上不许出去玩,还不会再给我一文的小用钱——”
“谁知道夫子什么时候又要考试,”沈笑笑叹息一声,旋即张开双手深情道:“所以,娇莺,好姐姐,你救救我罢!”
……
娇莺默默掏出了自己的算学考卷。
左上角,那个大红的丙字分外醒目。
“真不是我不愿帮你,”娇莺叹了口气,“只是沈笑笑,你这是急病乱投医了,你为何会觉得我的算学有比你好到哪里去?”
沈笑笑:“……。”
哈哈,也是。
果真求人不如求己。
这日沈笑笑难得打起精神,没有画小画,没有打瞌睡,挺直了腰背,认认真真地听了一个上午的算学课。
郝夫子讲的每一个字她都听懂了,可当那些字组合在一起——
一句都没有听懂。
郝夫子前脚刚刚走出学堂,沈笑笑后脚便蔫了,她翻个白眼,直直趴倒在桌上睡下了。迷迷糊糊间,听得有人说话声。
“这一问的话,可以先这样……画一个圆,再这样画一笔……然后就是和上面那一问一样的解法,懂了吗?”
“原来是这样!多谢卿月兄。然后还有这一问,这一问我解到一半就没有了头绪,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自从上次考试过后便时常有人过来请教陈卿月,怪吵的,沈笑笑把耳朵塞进两臂之间,正欲继续困觉,却突然觉得旁边那两人讨论的题目有些耳熟——
恰好是一道困扰了她许久的题目。
沈笑笑偷偷睁开一只眼睛,迟疑片刻,又偷偷往右挪了挪,悄咪咪竖起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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