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复念了一遍,这三字隐隐有些熟悉,脑海里沉寂在海底的东西似乎在冲破海平面,却仍是浮上一点点又立马沉下去。
“郑思如?是我的名字?”
她盯着他的眼瞳,“带我,出去,和你说。”
她向后面架子旁指去,“那衣衫,你换。带我,离开。”
他照做,只是契国衣衫太轻简,他稍微低头,她为他画在胸膛的朱红纹路便能从领口透出大半,实在别扭。
穿完回来,她掀开自己裙摆,问他:“这能,解开吗?”
他才看见她脚踝上捆着的沉重铁链。
原来她一直坐在这不动,端静如神像,不过是因为被限制了自由。
那铁链在脚踝磨出圈圈红痕,许因挣扎,还带着血和伤。
他看得直皱眉,她的面色却依旧淡然。
他想捏法诀斩断,却发现自己莫名使不出法力。
若蝉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
她问:“力气,大么?”
他明白了,上前,说句“冒犯了”,便直接徒手掰铁链。
虽然有心理预期,但在看到那铁链被扯断的瞬间,若蝉还是瞳孔一震。
也许她是对的。
也许眼前这个名为郑思如的男人,真的是助她解脱的“缘分”。
十二岁前,她被尊称为神女,她认为神力就是骗局。
直到后面,她偷学了先神女遗书中的一种秘法。
从此她发现,原来她真有所谓“神力”,竟真能看见人的“缘分”。
刚才画画那红色颜料是她拿自己的血制成的。
绘在人身上,再念诵经文,便能看出那人的“缘分”,与她的“缘分”,或是同样绘制她的血的人彼此之间的“缘分”。
若能看见一缕淡淡银线,则是有缘之人,线越如实物,缘分越深。
金线为善缘,墨线为恶缘,红线为姻缘。
倚靠这能窥缘分的秘术,她暗暗救过人,也自救过,所以验证这缘是能更改的。
她知道陆起与她有一缕红线,反而陆起和玲珑之间却有一缕墨线。
陆起与玲珑皆是她友,她不能让她们陷入恶缘中。
所以她刻意介入了。
那之后,红线愈浓,墨线渐淡。
缘分之事只她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玲珑不信她的话,只把她当成背叛者。
解释显得很苍白,若蝉向来讷于言,最后只能说句“为你好”。
玲珑恨恨笑了好几声,过几天给她丢了封绝交书。
“说什么缘分?不过就是你认命了?好呀!”
……
郑思如与若蝉,则有一条极浓的金线。
是极大的善缘。
那金线的模样,与梦中一模一样,在现实中也得到了验证。
郑思如断开锁链后,便扶着若蝉慢慢站起来。
若蝉说:“门有锁,你撞开,抢马,带我,向北。”
她话说得慢,往往也简略。
他听完,理清意思,便说:“那你跟紧我。”
若蝉朝他点头,披上那段他还来的淡紫披帛。
彼此给定眼神,郑思如向后退两步,而后迅速向前以身撞向门。
一声巨响,撞破天光。
锁链碎片炸开,外面人仰马翻。
混乱中,紧紧追着他脚步的若蝉,忽觉腰上一紧,蓦地失重腾空,头晕目眩间,竟已坐在马上。
身后是身姿挺拔的少年,持缰驭马,正巧妙躲过追兵的箭矢。
她刚上马,未坐稳,不由因惯性前后倾斜,偶尔倒在他怀中。
身后胸膛,无比坚硬。
少年怀抱,十分炙热。
心跳声声,更是灼灼。
身后有士兵喊道:“神女殿下!这次再逃避您的责任,您将彻底遭到契国子民的唾弃!神也永远不会再垂怜您!”
一向清冷沉静的若蝉,却在此刻眉目凛冽,迅速调整坐姿,于混战中抢夺过一个守卫的弓箭,毫不犹豫,迅速回身拉弓引箭,刺破长空,毫不留情射向咬得最紧的、说出那句话的人。
利矢破风穿云,刺透那人左臂,将他带下马,重重摔在地面,扬起一片尘土。
随着他们策马远去,那道愤怒的痛呼,慢慢消失在身后。
若蝉听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你箭术竟如此好。”
郑思如目睹若蝉那利落的一箭,又望向她秀美侧脸,不由发出感叹。
她之前那样静,说话那么慢,谁能想到拉弓引箭时却那般……
让人移不开眼,犹如雷霆。
只是夸赞后,她的左手倏地无力垂下,右手握着弓箭,敛去方才锐利的眼神,若蝉垂眸道:“你骑术,也好。”
郑思如道:“现在可以告诉我我的身份了么?”
她摇摇头,“前面,河边,追兵,都识我,要再战。”
郑思如哼了一声,“啧啧啧,神女殿下,还真是举国闻名呢!”
果然向北行至一条河,二人又经历一场恶战。
若蝉似乎对这里的路线很熟悉,在她十分简洁的提醒下,郑思如驾着马东躲西藏,甩开那群兵后,放走了马,带着她躲上了山。
“这叫,琼月山,翻过去,能离开,我就,自由了。”她抬头看着那一重又一重的山峰,眼神从近处的青翠越到云间的山头,再到视线放不去的更高更远的地方。
他也抬头看山看天,只恨自己术法不知为何失灵,否则就这样的距离,御剑再长也不过一二时辰的事,哪还用东躲西藏这么艰辛?
更悲催的是天公不作美,行至半山腰,忽下起大雨,且越来越大,二人只好就近找了个山洞避雨。
淋了雨的二人难免都瞧着有些狼狈。
神奇的是,衣衫尽湿,他胸膛前她画的赤色纹样竟没有花,他惊奇道:“哟,神女殿下画得真厉害。”
若蝉敛眸道:“颜料,特殊,洗不掉。”
他上前离她近了些,朝她挑眉,“现在四处无人,我也守诺带你出来了。可以告诉我了吧,我是谁?”
她唔了片刻,抬眼望着他,道:“你是,郑思如。”
他抱臂,微微歪头道:“我知道啊,你说过了,然后呢?我是干什么的?我们什么关系?”
若蝉道:“我们,有缘。”
“什么缘?”
“善缘。”
“什么是善缘?”
“好的缘。”
郑思如还想听更多,结果若蝉一直只回两三个字,很是敷衍。
他无奈道:“你说多点,说得慢也没关系,我有耐心,我能等。”
若蝉却难得有些心虚,再次敛眸,“……没了。”
“……?”
郑思如赶忙道:“那我是什么人?我为什么失忆?我到这干嘛?我们怎么认识的?总能再说个一二三四句吧?”
少年目光灼灼,充满好奇。
若蝉眸光更低,指尖开始默默勾自己的发尾,叹一声,“……真的,没了,就这些。”
郑思如一噎,沉默。
所以刚刚还说什么带她离开就告诉他,弄得那么神秘,原来都是假的。
可恶,长得这么……
竟然是个说谎这么正儿八经行云流水的骗子?!
好吧,退一步,他问道:“那你是通过什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若蝉沉默一会,“梦。”
他不知道该是什么反应,实在没招,只好笑了一下,“梦?”
若蝉慢慢点点头,“梦里,见你,知你名。从前,以为,你是……假的,不存在。”
郑思如一脸疑惑,显然还不太信,却又无法反驳。
若蝉抬眸道:“你不信,正常。见你,我也,不信。但你,出现,是真的,不是梦。”
见她目光笃定,他微眯了眯眼:“那在梦里发生过什么?梦再颠倒,总有些前因后果?”
她道:“都是,片段,模糊,记不清。”
郑思如沉默片刻,才忽然哼笑一声,一步一步向前走近她,她因那点心虚也一步步后退,直到背隔着薄薄的紫纱贴上石壁,退无可退才停止。
他微微俯身,又哼了一声,盯着她,皮笑肉不笑问:“那,尊贵又出名的神女殿下,为什么画一个梦里模模糊糊什么都记不清的我啊?”
若蝉眨了眨眼,沉默。
郑思如伸出手,撑在石壁上,俯身离她又近一分,两人的视线平齐,眼眸相对。
他挑眉道:“到底梦到什么能让殿下专门为我一个不一定存在的梦中人作画?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姑娘给我画过画呢。我好荣幸啊,殿下。”
若蝉本来说话就慢,此刻更是支支吾吾,“……记,记不,清。”
他眼神意味深长,哦了一声,“难道是我这张脸还算好看,有幸入得殿下的法眼。”
说起好看二字,若蝉才回过视线,道:“是,好看。”
契国衣衫简薄,上衣两边简单系绳结便合拢起来。
她那指尖不知何时又搭在他上衣系绳上,轻轻一勾,便散开。
赤红的纹路伴随年轻人的呼吸一同律动,潮气和方才的雨滴落在微微起伏的沟壑,显得清劲而有力。
若蝉抬眸,重复一遍道:“嗯,好看。”
撑在石壁上的手瞬间收回,郑思如慌乱地把那绳子又系上,边背过身去整理衣衫,边恼怒道:“你干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姑娘家家,乱做什么……你们契国的衣服真不好用,麻烦死了!”
若蝉看他红透的耳根,忍不住低低笑起来。
郑思如慌乱中回头看她,见她弯弯眉眼含着一丝促狭,初见时清冷模样彻底碎了一地。
……好好好,调戏不成反被笑。
笑完,若蝉才道:“你,害羞,思如。”
思如。
在他听来,这名字她喊的顺口又亲密,丝毫不扭捏。
是比窘迫更让人耳热的感觉。
郑思如整理完才转回身,耳上红意仍未消退,收起方才调笑时故作出来的模样,声音底气比刚刚弱了几分,“没见过你这样突然拉别人衣带的,你真是坏透了,神女殿下。”
若蝉无辜解释:“契国,崇尚,身之美。男人,若像你,那里,好看,只穿裙,不穿衣,不遮掩,姑娘们,喜欢。”她甚至还举了个例子,“大丞相,七十岁,冬日,不穿衣,因为,他的妻,夸他,好看。”
她说话慢慢的,断句也只能两三字一断,一下子解释这么多,说完还有些微喘,当真不容易。
但她声音清润温和,听着一点都不会烦躁。
只是她说完话,还特意指了指他胸腹,才让郑思如不由“……”
无语,甚是无语。
郑思如把刚刚系拢的绳子又解开,摊开,走回她面前,有些视死如归道:“行,我不遮掩,我不害羞,你看,看吧,好看爱看就多看。”
若蝉:……
再次沉默低头。
郑思如嘁了一声,嘟囔了句不过如此,不想继续在这问题上纠结,转而问她:“你不是被那陆起救了,怎么又被抓到庙里?”
从方才莫名其妙的视觉冲击里回神,若蝉道:“队伍里,有人,背叛。”
“你如今跑出来了,不担心他?他救你也算犯了事儿吧?”
“他有,战功,要打仗,国王,不动他。”
说着,时间倒变得很快。
雨停了。
若蝉道:“我们,赶路。”
“你这一走,若成功离国,陆起还会来寻你么?”
“不会。”
“那岂不是就要天各一方?”
她向前走,静思一段时间,回头,无奈道:“机会,宝贵,难两全。”
他跟随其后,啧啧两声,“真是理智的神女殿下。”
二人紧赶慢赶走了一天不敢停,生怕身后有追兵。
到夜里,郑思如还能继续走,若蝉作为凡人,的确没体力了。
山上只有野果山水饱腹,好在若蝉不算饿,只是困。
又寻得一还算干净平坦的山洞,郑思如再打理一番,把自己那身墨色的中原衣衫铺开,“山里简陋,你睡那上面吧,总比地上干净。”
若蝉不与他客气,说了句谢谢,便躺了上去。
衣衫上带着淡淡的若隐若现的清香,让人在这时不时落雨的山野里也渐渐心神宁静。
忽意识到什么,她支起身问:“思如,夜冷,你,怎么睡?”
郑思如正倚着石壁坐着,抬眼望过去,笑了两声,“真是劳烦我们神女殿下还心系我这样的小老百姓。没事的,在下皮糙肉厚,石头硌不着、虫子咬不进去,坐着也能睡。”
若蝉:……
利索地直接躺下去。
躺一会,她余光里看到一个小东西朝郑思如爬去,她又赶忙起身,看清那虫的模样,便指着那黑色圆壳虫子道:“思如,虫,虫!”
郑思如毫不在意直接伸手捏住那只虫,拿起来端详一番,悠哉悠哉道:“哟,米粒点大的虫,神女殿下莫不是怕了?没事的,我保证你能安心睡觉方圆十米不会有不长眼的虫贴近你,感动吧?”
“丢远……”若蝉还没说完,他就把那虫捏死丢掉了,还十分潇洒地把它从指尖弹走。
若蝉:“好吧……”
没多久,郑思如就感觉自己指尖火辣辣地又痒又疼。
但他不想表现出什么,只好忍。区区小痒算什么?大丈夫不为小事所动。
忍,忍忍,忍忍忍!
若蝉微皱着眉,“黑虫,汁液,钻心痒。”
郑思如微笑:“我没事,我铜皮铁骨不碍事,你睡吧。”
若蝉担忧,“要不,低头,看看手?”
郑思如才低头,看见自己捏死虫子的两指指尖已经红得像被烫伤般,更起了非常细小的水泡。
那股痒意在眼睛看见水泡一瞬间就排山倒海而来。
他保持云淡风轻的微笑,“……只是看着吓人罢了,这点小伤在我们行走江湖的人眼中算不得什么。”
若蝉懒得搭茬,从腰间取出一个药瓶,上前握住他的手指,直接把药粉倒上去。
“契国,虫多,常被咬。我们,随身,带药。”
果然药粉撒上去瞬间,痒意去了大半。
若蝉盖好药瓶,“思如,我不,怕虫。”
她回去躺下前道:“我怕,傻子。”
世纪难题:
我们四个里有一个傻子
你不是,我不是,若蝉不是,那谁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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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西陆蝉声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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