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思如不说话,若蝉憋着笑躺下去。
生死之间奔波流离一整天,但有他一起,紧张心绪轻松很多,她很快就入睡。
郑思如不用睡,也睡不着,无聊得坐在一边数星星,数着数着星星就数忘了数,又开始数她的呼吸,听她呼吸越来越绵长。
不知过了多久,那呼吸却忽然有些急促。
他移了视线去看她,见她微皱着眉,倒也没别的异样。
盯着盯着,她紧闭的双眼忽然睁开。
额间薄汗出,心脏砰砰跳。
两双眼睛又猝不及防地相对。
若蝉先一怔,而后被猝不及防吓得瞳孔一颤。
这回问出“干什么”的反而是她。
郑思如嘁了一声:“殿下,你说傻子能干什么?”
若蝉慢慢平复呼吸,只是额上的汗未干,白皙的面庞一片绯红。
郑思如越看越奇怪,“看你睡得不好,我过来看看,大半夜怎么醒了?”
若蝉盯着他看了会,然后说:“没事,没什么。继续,睡了……”
说罢赶忙闭上眼睛。
当人睁开眼后,发现梦中人就在面前,会无比恍惚梦和现实的界限。
她时常会做有他的梦,但是那些梦却支离破碎,除了他的脸是清晰的,链接他们的那条代表“缘分”的金线是清晰的,其余都是模糊的。
在梦里,他总想和她说些什么,她听不清。
她也想和他说些什么,但她记不住。
她没骗郑思如,她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关系,她也好奇。
可刚刚她做了个梦,很短,但很真切,很清晰,她第一次听清了他的话。
在梦里,他支着下巴叼着根草,意兴阑珊道:“师尊说,凡是生灵,须有容与形、有骨与血、有志与情,便能修出真身与精魄出来。
老凤凰掉了根羽,你有了形;师尊拆骨给你,你生了骨血;可这情志,只能自己生出来,不能假他人之手。怎么办?你争点气,快快了悟,快快化形出来陪我玩,我都快无聊得长毛了。”
说罢,他伸手过来,她感觉头被揉了一把。
干什么?姑娘家的头发怎么能乱摸呢?她挽着发髻呢!想伸手去调整,却发现伸不出去。想说话,想怼他,可说不出来,一个字也蹦不出。真急死人了!
他又碎碎念道:“唉,情志情志,怎么才能生情志?要是我,喝酒的时候会特别多感悟,你也喝点吧,说不定喝着你就想明白,你就悟了。”
他从手旁随手捞了个酒坛,朝她浇来。
她感觉从头到尾都被淋湿了,酒气萦绕,气血翻涌。说不出话,伸不出手,气死人也。
混蛋!!啊啊啊!我要是有剑,一定把你劈得落花流水!
唉?剑?我……会剑吗?
脑子嗡嗡的,若蝉就这样醒了,醒来就看见梦里一模一样的脸凑近她。
她平复那股羞愤的情绪后,却没能从刚刚的梦里提取到什么关键信息。
她还不是很能理解这个梦,离她的真实生活太遥远。
梦里不像是在契国,甚至不像在凡间,梦里的对话是真的发生过吗?还是她的幻想呢?
但她觉得郑思如一定不是凡尘中的人!
出于直觉,她信任他。
她困于幽暗的庙中,看到他那刻,虽然面色无波无澜,但心里已是万丈巨浪。
冥冥之中,“缘分”两个字,就那样伴随摇晃的烛光成了一种具象化的东西。
她翻了身,本想睁眼看看他在干嘛,却刚好直勾勾对上视线。
他早就观察她一会儿了,便道:“实在睡不着也不用逼自己硬睡。”
话音一落,她便顺势坐起来,擦了擦额上的薄汗。
看见他和梦里一般坐姿,嘴里叼了片细叶子,只是手里拿根树枝在戳地上的大蜘蛛,还是活的。
他道:“这下没事吧,我没用手碰,是拿树枝戳的。”
若蝉不喜欢毛茸茸的多脚大虫,微微向后挪去,想离那蜘蛛更远点。
郑思如立马扬声道:“你身后也有,马上沾上了,别动!”
她闻言简直毛骨悚然,几乎是弹跳起来到他身边,语速难得加快“哪里?弄走!”
他把手里戳着蜘蛛的树枝扔出外面去,嘿了两声,“没了。看来,殿下还是有害怕的虫子的。”
若蝉:“……傻子。”
“殿下说话真令人伤心!你睡觉的时候,四面八方都有这玩意,要不是我,现在说不定现在你的这、这、这儿都是虫子,都爬你身上去了。”
若蝉轻轻哼了一声,她抱膝坐在地上,似乎有些心有余悸,还是说了句谢谢。
郑思如道:“风餐露宿,条件不行,也没办法,这里毕竟是比不过王宫的。”
没人应答,他微微侧头,才发现她敛着眸子,神情有些寂寥。
吐出口中衔着的叶子,他歪头,问:“想什么呢?”
若蝉抬头看见外面投入的幽幽月光,呼了一口气,“我今年,二十,才,第三次,出宫。”
“怎么感觉不止呢?你指挥我冲出庙里时,可是轻车熟路。”
“地图,”她道:“背了,许多遍。”
见她神情,郑思如敛起脸上悠哉笑意,道:“你一直等待时机想逃走?当神女,要一直待在宫里?”
若蝉道:“他们说,王宫,或神庙,有神佑。在那里,我生,离开,我病。”
传闻还说,如果神女离开契国,就会死。
神女这个称呼就像一颗钉子,死死把她钉在一处,一动不动,动弹不得。
他问:“这是你出宫第三次,前两次,你病了吗?”
她慢慢垂眸,敛住眸光,摇了摇头。
郑思如不屑地哼一声,“所以嘛,杜撰这样的传闻,就是为了让神女乖乖待在他们想让她待的地方吧。”
她认可地点点头。
他道:“看你今天活蹦乱跳的,应该是假的。”
她笑一笑,“当然!”
若蝉忽然又感觉满身活力,“睡不着,走吧。走完山,过去,就自由。”
说走就走。
接着一两日,似已摆脱了追兵,她在山上发现许多新鲜花草。
其中有一种花,白绒绒的,她轻轻一吹,便散成一片,随风而去。
她不由愣了一声,“思如,什么花?书里,没见过。”
“蒲公英。”郑思如道:“能下火,清热解毒。”
她望着那飘在风里四散的花,眸光漪漪。
又见触碰便合着叶子的草,问,“思如,什么草?”
“含羞草。”他说,“能安神,睡不好的时候用来搓药丸。”
她喔了一声,又把一片摸得合拢了叶片,“真的,害羞。”
她看向他,又笑了一下,“和你,一样。”
郑思如:……?
絮絮一路,她说累了,郑思如倒还精神,忍不住问了憋在心里很久的一个问题。
他凑上前道:“那个……你和陆起……是怎么回事?”
“什么?”
“就……他不是曾和玲珑有婚约,你还……那个……”
他问得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的,若蝉却明白。
并没解释,反而若无其事道:“想要,就抢。”
郑思如“啊?”了一声。
若蝉道:“觉得,我是,坏女人?”说罢,还慢悠悠喊了声“弟弟”。
郑思如不满,“你乱称呼什么?”
“就是,弟弟。”
郑思如嘁了一声,小声道:“光我记得的年岁,都能当你爷爷当你祖宗了,在我面前装什么姐姐。”
她疑惑道:“你说,装什么?我,没听清。”
“姐姐啊。”
若蝉哦了一声,又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待她步伐轻快淌过一片河,看着那轻盈的裙角,郑思如才反应过来,喂了一声,不满道:“神女殿下,你怎么又占我便宜?”便赶上去。
当夜,若蝉睡到半夜醒了。
郑思如正坐在旁边无聊摆弄树枝,见她醒了,凑上去,“又做梦了?”
若蝉理了理梦中思绪,道:“你,说的对。原来你,真得,年纪大。”
他好奇,“你梦到什么了?”
若蝉盯着他片刻,而后忽然笑起来,“思如,你是,男妖精。”
郑思如:?什么玩意?
若蝉道:“我梦见……你是,好大的,莲花。”说罢她还用手比了一下大小。
继续道:“火海里,焦焦的,好凶,好吓人。”
郑思如:……
郑思如:“你继续睡吧,好么?”
她逗他,“叫姐姐,就睡。”
他:“……我叫你祖宗,可以么?”
若蝉笑吟吟躺了下去。
翌日,郑思如问她有没有再梦到什么,她说,“花,变成人,你现在,模样。不过……”
被她慢慢的声音吊起来,他追问:“不过什么?”
她又没忍住笑,“傻子,和花,说话,一直,从天亮,到天黑。”
他:“……什么花?”
她道:“比你,好看。”
他:“……行。”
这日山中雨又大起来。
待雨停后,路上泥泞,陡坡又多,非常不好走。
两人鞋袜裙角都不忍直视,再也笑不出来。
出逃上山是临时决定,什么换洗衣物都没带。
到傍晚,两个一身狼狈的人,终于看到一方还算清澈的河。
试了试深浅冷暖,郑思如叹道:“洗洗吧。”
若蝉有气无力,“好。”
“你先去,我去找东西生火,等会洗完烤一烤,不然也许会生病。”
他去找东西,也是回避。
刚点上火,便听到一阵急促的呼喊,他赶忙去水边,见她面露痛色、紧皱眉头,在月光照映下脸色显得更苍白,身子也被水流慢慢推着离岸越来越远。
顾不得太多,他扯上她放岸边的衣服就下了水,一把用衣服裹住她,把人抱上岸。
虽说天热,但山上夜里仍带些凉,火堆旁,若蝉裹着自己,缩着坐在一旁,失了和他插科打诨时的活力,颇有些无精打采。水珠顺着发尖滴滴答答。
郑思如没办法,把自己上衣洗过后用蛮力拧干再烘了烘,给她擦去身上大部分残留的水,弄得差不多,才问:“怎么了?这么吓人。”
她道:“忽然冷,没力气,难受。”
连说话都没力气,想起一阵阵后怕。
见她脸色不对,苍白里带着红,他手背碰了碰她额间,“不好,你发烧了。”
若蝉望着他,敛眸说了句“对不起”。
“……这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
“你陪我,来这里。我却,生病。我怕……”
怕拖累你,怕又是白费力气,怕这天赐的善缘也是无用功。
“不会的,就算你病了走不了,我也能背着你走。”说完,他又加了句,“毕竟只有你能梦见我,我想弄清楚我是谁,就只能跟你走,对吧?我陪你,也是有条件的。”
若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醒来时在山洞里,旁边不远处烧着火,她一抬眼,一张俊颜蓦地放大,“醒了?还好吗?”
她点点头,没等他继续开口,她便道:“梦见你,爱喝酒。契国,有好酒,忘记,拿一瓶,给你……”
说着说着,脑袋上一块东西滑下来。
是一块衣服剪成的沾着凉水的布。
他无奈,“祖宗,谁现在要听这个?你还烧着呢,快继续休息吧。”
她盯着他看了会,点点头,明白自己身体好起来才不会成为拖累,所以听话继续睡。
翌日恢复了些体力,离国山路大概剩一半,她又走了一天,结果晚上又烧昏迷。
半夜醒来,她对郑思如迷迷糊糊说:“你的剑,能削,一座山。剑像火,好厉害……”
郑思如长叹一声,给她喂了水。
再次醒来,有些轻微颠簸,努力睁开眼,若蝉才发现自己在郑思如的肩上,他背着她正在走斜斜的山路。她想下去,但全身实在没力气。
撑着疲软的眼皮,她气若游丝,“你……逃学……含元……”
这次的清醒十分短暂,她口中说得名字说得太轻,郑思如没听清。
若蝉的清醒开始更加支离破碎,有时清醒在山洞、有时在他的肩上、有时在喝水、有时在斜阳欲落时、有时在夜色、有时在曦光里……
这段时日的记忆变得很散乱颠倒。
与此同时,当她昏睡时,又陷入一段模糊或清晰的梦境。
每次醒来第一件事,她就赶紧和郑思如说梦到什么。
“思如,你好像,不是妖,是神仙……”
“你,上课,和师弟,说小话。拿纸条,砸师姐……”
“御剑,慢点,我快……吐了……”
说着说着,总觉得陷入很沉很沉的黑暗里。
最后留下的一句话是,“别犯傻,交给我……”
近近远远的呼唤,浮浮沉沉的梦境,如潮水流波,渐荡渐无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若蝉是在一缕晨光里醒来的。
醒在一张床上,一间屋里。
似乎很久没睡过这么正常的地方。
柔软的床令人还想继续贪恋,是一场艰难旅途的终点。
熟悉的人影站在一旁。
她挣扎起身,他回头,顾不得嘶哑嗓音,她欣喜,“思如,你真,带我,翻过山?这是,风国?”
郑思如望着她,有些失语。
她充满期待地睁大眼。
他移开视线。
她下床上前,脚步渐轻。
他敛眸。
待她在他面前站定,他避无可避,道:“其实从那天你发烧开始,你就开始频频陷入昏睡,无论怎么照顾你,你睡的时间越来越多,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在站在最后一座山头时,你已经睡了一整夜。我……不敢赌。”
不敢赌,是否再向前一步,背上的人就真得再也醒不来。
当初笃信传闻是骗人的,如今却都化成一句不敢赌。
她眨了眨眼,“所以,这里是……”
他张了张嘴,犹豫几次,终还是说出实情,“这里是契国,国都。”
兜兜转转,回到原点。
见她不说话,他道:“对不起,如果你怨我的话……”
她摇摇头,“不会”,她说。
走到窗边,她打开一条缝隙看了看,而后又合上窗,转身靠了上去。
郑思如望着她,心情亦压抑起来。
她低头望着地,他望着她。
却忽见到她眼中落下泪来。
相处这些时日他已习惯她含笑的模样,见她落泪,心中一堵。
他道:“这次是我们没做足准备,所以中途让你得了风寒,下次我们把衣服食物准备充分,我保证不会再有这样的问题。或者我们再找别的出路,山上气候多变,风险大,下次我们找平路走。”
她眼睫虽轻颤了颤,神情依旧沉郁。
他又道:“没事的,我们可以再试一次,我们可以再试很多次……”
她抬眸望他,恰那时,豆大的一滴泪滚落在脸颊。
看到那滴泪的瞬间,郑思如大脑一片空白。
嘴比脑子快,下意识便道:“你别难过了……要不,你看点好看的,开心开心。”
发懵着,系带一扯,两手一拉,衣衫一开。
她画的朱红纹路依旧留在那肌肤上,随着呼吸,自喉结而下,仍有轻微起伏。
难得如此慷慨。
若蝉沉默。
泪珠糊在睫毛上,有些恼人的模糊了视线。
她突然就忘了哭,也忘了难过。
郑思如,难道是医道天才?
妙手回春啊大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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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西陆蝉声唱(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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