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十岁的孩子,就算因为对方的沉稳忍住了一次,但在面对热烈的回应时,却忍不住说更多。
侍奴里,阿吉和若蝉年龄最像,性格跳脱,胆子也大。
有一天,她在阿吉面前说了同样的话。
阿吉睁大那双黑葡萄一般的眼睛,道:“殿下,摩衍亲王是被病魔夺走了生命,不是神夺走的。国王和王后是为您好,才把您接进王宫的呀!”
“不!”若蝉的心中有怒火也有畏惧,她道:“因为我是神女,父王才会死,不是病魔,是神!”
大祭司占卜出她的命格,要带她入宫,父王与母妃都不同意,和大祭司吵了一架,她在门外听见了。母妃哭了,父王怒了。她不明白母妃和父王为什么抵触,但她知道母妃父王不愿意。
第二天,父王就死了,母妃就被指定殉葬。
她没能见到这两人任何一人的最后一面。
父王怎么可能那么突然死了?他是强壮的勇士,是和丞相一样冬天也只穿下裙的人。
神从凡人手中夺女儿,凡人不愿,于是死了。
阿吉被她口中的话语震惊到了。
他磕磕绊绊的追问,她因怒火,流利地回答着她的不甘。
直到陆起从外闯入,打断他们那放肆的对话。
陆起拉着阿吉,沉默地跪在她面前。
她再次噤声。
·
光阴流转,若蝉十二岁。
契国有许多神庙,最大的神庙在王宫里,称为国庙。
只有皇室才有权利参拜,里面供奉着历代神女的灵体。
在十二岁的若蝉眼里,这些灵体和外面的雕像没什么区别。
摸起来都是硬石头一样的质感,只是长得更气派,彩绘金漆,华丽非凡,画出来的珠宝也泛着能以假乱真的光泽。
神庙很高,有四五层楼高;神庙的墙壁也很厚,所以不开窗时,里面总又阴又冷。
里面密密麻麻、一圈又一圈摆放在四周的就是历代神女雕像,它们贴着墙壁摆放,看起来与墙壁融为一体。
尤其是年代越久远的,彩漆也旧了,和墙的质感愈发相像,总让她觉得这雕像会慢慢融化进墙壁里,被墙吞没。
大祭司对她说,孩子,这里都是你的前辈,是契国的福祉,是子民敬仰的对象。
若蝉问:“神女到底是什么?”
大祭司说,你还记得我国国名的来由吗?契国,契,就是契约的意思。
若蝉记得,那是流传了很久的远古神话。传说,开天辟地的神明,钟情一凡人女子,将肋间骨作为定情之物,给予女子,二人结成永生契,约定永生永世不相负,否则将灰飞烟灭。从此,这女子生活的地方,就被称作契国。
大祭司说,没错,但故事还有下半段。
神明永生,凡人却终有寿尽之时,那凡女终是离世。
只是离世之前,她怜神明受契约之困,主动提出解契。
凡女说:“我这一世也到尽头了,不知道下一世是什么光景、我又是什么人,或许与这世的我不尽相同,你不要困在我这里,回到你的世界里吧。”
神应允了,但他并没解契,也并没拿走送给凡女的那一根神骨。
凡女轮回转世,忘了神,但体内一直都有着神骨、蕴藏着神力,正是这份神力,会保佑契国。
若蝉问:“所以神女……就是那个凡女的转世?”
大祭司说,是啊。
若蝉道:“这怎么确定就是她的转世……”
大祭司说,她阴月阴日阴时生,而且,长得都一样啊。
大祭司一向神神叨叨,若蝉不信他的话。
这里面满屋子的雕塑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看不出有什么一样的。
大祭司开始在每个雕像下的蒲团处念经,掷玉片。他说,他在向每个神女问安。
若蝉有些不屑,“问安?既然都是一个人,那你和我问安就好了,难道她们还活着吗?”
大祭司说,成为灵体之时,神女的一部分轮回,另一部分得到永生。
能保契国安定、百姓和乐,能为迷茫之人占卜未来。
她好奇问:“怎么占卜?”
其实很简单,就是心中问所问之事,再投掷三个特制玉片,玉片分阴阳两面,根据投掷到地上的阴面或阳面,解读神女的答案。
她不理解,这么简单的事,大祭司讲得十分虔诚。
她问:“这不都是随意出现的,每次投掷可能都不一样。”
大祭司答:“第一次便是天意,是最准确的。第二次,神女们便知你心不虔诚,不会再给你答复。”
若蝉没有与他争辩。
在大祭司的要求中,她平日要在神庙里读书和写经。
她不喜欢神庙,这里太阴冷空旷,不经意时,她总感觉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但仔细去一个个看,那些雕像的眼睛却又望着别处。只能强迫自己静心做事。
有一日,抄经时,大祭司不在,她忽然想到大祭司所说的投掷玉片占卜一事,拿起那装玉片的盒子,心中暗道:“神女们,如果你们真的是我,我也真的是你,你们……愿意待在这里吗?”
玉片落地,清脆声响。
三片阴面。
是为极端否定。
不愿意……
应该是意外吧?应该是的。她再次投掷了一次,落地有声。
竟然还是三个阴面。
不愿意。
若蝉身上一冷,忽然起了一片寒毛。
她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再扔了一次,落地那一瞬间她用手盖上去,一点点悄悄挪开。
三块阴面玉片,赫然躺在地上,泛着阴冷的莹光。
她不敢再投,把玉片收拢。
若蝉开始相信灵体的力量,但她却真得害怕了。
四面八方的视线就像从虚无缥缈的变成了实质性的一般,让她浑身发冷。
她大着胆子,又问了几个问题。
我们是一个人吗?
我们真得有神力吗?
你们待在这里痛苦吗?
……
从国庙离开,是陆起送她回宫殿,待到回宫,她还是没忍住和他说。
“阿起,灵体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果我和她们都是同一个人的转世,为什么会分散那么多份?我以后也会成为雕像吗?到底怎样才会变成灵体?沐火而生是什么意思?”
陆起回答不了她,只能轻抚着她的肩,安抚她。
可她还是害怕,她想说话,她想有人来分担她的恐惧。
她说:“阿起,我觉得当神女不是福祉,而是惩罚……对,是惩罚!”
陆起脸色发白,再次跪下,跪在她身旁。
她知道她不该再说,但她忍不住,“可我害怕啊……”
他脸色虽有些不好,但仍是抬头,诚恳对她说:“殿下,我陪你。如果真有不好的事发生,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你。”
翌日。
她独身在神庙里看书、写经、祷告一整日,傍晚时分,突然听见右前方的雕像后面有动静,她从困倦中猛然清醒。
这偌大幽暗的庙,连只老鼠都进不来,会有什么动静?
大着胆子,她走过去,那高高的神女像面带慈悲,余晖打在眼下,好像一滴落泪。
若蝉绕到它身后,却看是神像腰后一处掉落了一块。
想来是工匠打造雕像时这里没加固好,或是偷工减料了……
她想走,却隐约看见那腰后掉落的一块似乎空荡荡的,居然不是实心的雕像?
里面隐隐发散着淡淡幽光。
她有些好奇,便踩上雕像的底座,垫脚想去看看,那空荡荡的神女雕像里发光的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
那天守在庙外的是阿吉。
阿吉听见庙里传来女孩惊恐的尖叫。
殿下出事了!他赶忙闯了进去。
其实他一生都在后悔,他想,如果那天守在外面的是陆起,也许会做的比他更好。
但没办法,彼时他也很小。
他跑进去,若蝉向他跑来。
她哭了,她摇头,“我不做神女!让我走!阿吉!”
阿吉慌张,“殿下,你怎么了?”
若蝉在发抖,她想说什么,又摇摇头,“不能和你说,会害了你,会害了你,会害了你!带我走,求求你!”
阿吉困惑又心疼,“殿下,你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若蝉摇头,“没事,没事……”
边说着,她拉着他踏出神庙,却在那一瞬间,她甩开他的手,跑了。
神庙在王宫边缘,从侍奉她开始,大祭司就告诉他们这些侍奴,神女体质特殊,离开王宫会得病。
所以,阿吉赶忙去禀报了大祭司。
王宫的士兵去绑回一个要跑出去的十二岁女孩简直易如反掌。
很快,若蝉便被绑回神庙里。
但她已经害怕的说不出话,宛如离魂。
望着眼前的大祭司,她最终只是头冒冷汗,挤出一句,“我不做神女……”
大祭司是整个契国地位最尊崇的人,也许连国王偶尔都没有他尊贵。
他掌管契国所有的神庙,精通契国各种学问。
他带着那厚重的面具,只露着深色的瞳仁,最深处似泛着点点金光。
他道:“孩子,讲经时,我曾和你说过。身为神女,要对神忠贞。要戒不虔诚、戒情/欲,当然,对你最重要的是,戒妄言。不要再说,不做神女这样的话。神女,是你的命格,是你拥有骨骼血肉那一刻起便注定的事。”
“如果你学不会戒妄言的话,那我有必要教一教你。”
她的三个侍奴侍女都被人带来了。
除了阿吉。
大祭司说,“好孩子,你对阿吉说过什么,想必你也记得很清楚。所以,我希望你把那些话永远咽下去。而他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他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血淋淋的两片耳朵。
他说:“你还有三个侍人,他们还有六只耳朵。”
她被独自关在神庙一夜,就和她看见的东西一起,待了一夜。
和这里所有的雕像一起,和盘子里那双血肉模糊的耳朵一起。
她没忍住吐了,又晕了,又醒了,又哭了。
那一天,阿吉失去了他的耳朵。
若蝉,失去了她的声音。
一连浑浑噩噩几日,旁边的声音变了又变,陆起低低的声音出现在她耳边。
“殿下……我带你出去。”
她的脑海清醒了一瞬,眼睛也亮了一瞬,却又黯淡。
她摇头。
陆起说:“不是现在,殿下别担心。”
他握住她的手,道:“可能需要再忍两年……可能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在殿下身边了。但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相信我。”
她望着他,像坠落的鸟望着天空。
点点头。
然后她得到了一个消息,契国正和邻国在边境打仗,契国节节败退,正是用兵之时,陆起向大祭司求去从戎参军。
战事凶险,她听说他几度濒死,从沙场捡回一条命来。
她在庙里为他祈祷,希望神女和那位神明能听见她的祈求。
也许是听到了。
十四岁,平淡的一日,又是斜阳欲落时。
幽淡的余晖从窗外透入,若蝉完成了今日的抄经。
把经书放在案上后,她缓缓起身,迈着有些沉重的步伐走向门口,缓缓推开门。
落日余光从外一点一点洒进来,也洒在她眼中、洒在她身上。
照在白发上,像一层金光。
少女初长成,已是婷婷妙妙比前高了一截。
可是守在外面的人,并不是今天随她来的宝宁。
先映在眼中的是铁甲泛的冷光,寒气逼人。
然而和那冷光相对的,却是仰头望去时眼前人那双眼眸,倒映着暖光,与那天的落日一般温和而沉静。
二十岁的青年,身长八尺,高大挺拔。两年不见,轮廓更分明,肤色深了些,温和内敛的气质也沾了些冷峻,只是望向她的眼神,似乎和两年前守在殿门外接她回去时没什么区别。
他难得泛起笑意,俊朗眉眼中,方才仅存的一丝冷峻也没了。
“殿下,好久不见。”
若蝉想说些什么,可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她走上前,像小时候一般,牵住他的手。
手变粗糙了很多,她摸到了凹凸不平的疤痕,便翻过来看。
他掌心有很深的疤痕,几乎要割断手一般。
她好想问些什么,可喉咙像卡住一般,说不出任何话。
他看见她的眼神,便道:“殿下,我不疼。”
边境之乱暂定,邻国割地赔偿,陆起战功赫赫,成为契国最年轻的将军,他拥有了拿回姓氏的资格,而不是像侍奴一样只有个名。
听说他拒了所有赏赐,私底下求了一事,却被国王和王后拒绝,但却赐他一枚免死金牌。
他没再开府,去求大祭司的同意,回去继续当神女侍奴。
像从前一样,送她去神庙,接她回宫殿,在宫中出行较远时,为她牵马驭车。
他道:“我并不是不去当将军,你在庙里时,我也不荒废功夫,我也练兵,只是想多陪陪你,让你再次开口说话。”
是啊,她的话变少了,他的话反而变多了。
在他的陪伴之中,在她的努力之下,过了一年,她竟然真得能发出声音了,哪怕一次只两三个字,但他们都很开心。
她开口第一句话问的是,“害怕,吗?”
她握着他的手,她也看到过他胸前背后那些斑驳的伤痕,她能想象到那站场上的凶险。
陆起说:“我不害怕,我那时只想,如果我有了军功,我走得再高一些,也许我能做的事更多,我能让你说想说的话,而不是……无能地跪在你面前。殿下,我喜欢听你说话,可是……”
可是,理智知道,不能说,不能听。
她笑着摇摇头,对他说:“谢谢,阿起。”
陆起反握住她的手,笃定道:“你想要的,快了。相信我,殿下。”
若蝉想,她会永远记住二十岁的陆起。
从重逢那天开始,她都会期待每天推开阴冷的殿门,门后都有这样一个人,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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