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本可以这样不咸不淡地淌下去。姜善渊靠着澹台洛的灵力活着;澹台汐靠着姜善渊的爱意活着;澹台洛又靠着澹台汐的亲情活着。
可世间事从不是一物静便能万物安。时光像条奔涌的河,从不会为谁停下脚步。
当悬云观的弟子因常朗之事接二连三地殒命,姜善渊摩挲着掌心破碎的本命玉牌,枯坐在密室的旧木桌前。指尖冰凉得像浸过冰水,他猛地想起界山那条裂缝——澹台汐能循着裂缝来,那些凶残的鬼修为何不能?自己的弟子皆是修仙者,尚有灵力傍身都难逃厄运,寻常百姓手无缚鸡之力,若遇上鬼修,岂非要落得和芒山村村民一样的下场?
那一夜,他枯坐到天明,烛火燃尽了最后一寸,映着他鬓边新添的白发。桌上的茶水凉透了,澹台汐半夜偷偷送来的伤药还摆在原处,油纸包上的温度早已散尽。心头的愧疚一**涌来,淹没了所有情爱念想。杀害师兄弟的罪、用阴谋夺得观主之位的愧、这些年苟活的怯懦……无数根刺扎在心上,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玄玉的死。
那日他撞见玄玉倒在客堂,少年脸上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神情,像一面镜子,狠狠照出了他所有的不堪。那一刻,死志如藤蔓疯长,缠得他喉头腥甜,连呼吸都觉得多余。
“玄玉是你杀的?”
云海站在无妄境的白玉石阶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眼神却锐利如刀,显然早已笃定答案。
澹台汐脸色煞白如纸,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像堵了团棉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指尖掐进掌心,留下几道血痕。
见她这般局促,在场几人心中几乎已有了定论。
姜善渊的目光轻轻晃了晃,显然此前并不知情,但他垂眸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的惊惶竟渐渐平复,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怨气入体后,阿姐便再没法用灵力修炼了。”澹台洛上前一步,玄色衣袍在身侧划出一道弧线,将阿姐护在身后。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眼底却藏着掩不住的疲惫,“她只能依靠怨气,才能维系修为。”
闻人翊意外失踪后,他仓促继承魔尊之位,可他年纪尚轻,灵力根基不稳,魔界众臣多有不服,西北之地才趁机另立了一位魔尊,明里暗里与他分庭抗礼。他的地位岌岌可危,澹台汐怎会袖手旁观?便只能想方设法寻怨气修炼,替他稳固势力。只是渐渐的,他也发现了异常——阿姐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有时会对着空处喃喃自语,眼底的红血丝也一日比一日重。
那日澹台汐去找姜善渊,偏巧被玄玉撞见。少年人冲动热血,认定是师父勾结魔界害死了师兄弟们,言辞如刀,句句戳在澹台汐的痛处。她被激得体内怨气骤然失控,像挣脱了枷锁的野兽冲了出去——等她回过神时,玄玉已经没了气息,双目圆睁,还保持着惊恐的模样。
“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澹台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她紧张地看向姜善渊,眼里满是哀求,“当时就有一道怨气冲出体外,裹住了玄玉,他就……”话到嘴边突然卡住,她颤抖着后退了几步,却始终低垂着头不敢看他。她怕,怕他不信,更怕他因此厌弃。
姜善渊枯坐良久,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自始至终,都是我的因,我的果。”
“不是的,阿渊,是我的错!人是我杀的,都怨我!”
澹台汐没忍住,猛地抓住他的手,泪水滴在他手背上,滚烫得像火。姜善渊的身体猛地一颤,澹台汐跟着一震,慌忙想松开,却被他反手紧紧攥住。那只手枯瘦冰凉,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
后面的事,便简单了。澹台汐背着所有人,将油尽灯枯的姜善渊带到了魔界,寻遍了奇珍异草,只求能让他多活几日。她以为找到了一处灵力温和的宝地。
云攸的目光淡淡扫过正殿,最终落在墙角那处不起眼的石台,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处无妄境,从前该有块千怨碣。那碑早年间在战场吸纳了数十万将士的血气怨魂,后来那地方成了乱葬岗,又浸了数百年的孤魂怨念,怨气之重,无人敢靠近。正因此,闻人才将它封在此处,封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澹台汐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两步,脑海里“嗡”的一声——这里竟是怨气最重的地方?可她住了这么久,只觉修为精进神速,竟丝毫没有察觉!
“在这里修炼,怨气会自行汇聚,你的修为一日千里,没错吧?”云攸的话是对澹台汐说的,目光却落在澹台洛身上,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明。
澹台洛抿紧了唇,喉结滚动了两下,终是低低说了句:“对不住,阿姐。”他需要阿姐变强,需要她帮自己稳住魔界,却忘了这样做的代价。
“为什么?”澹台汐的声音发飘,像是踩在棉花上,“你不是说这里适宜修行……适宜我的……修行吗?”她忽然明白了什么,眼里的哀戚像泼出去的墨,瞬间晕染开来,“是我……是我害了阿渊!”他本就油尽灯枯,哪里禁得住这千怨碣的怨气侵蚀?
姜善渊挣扎着起身,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扶稳她,剧烈地咳嗽了两声,气息微弱却异常坚定:“汐儿,不怪阿洛,是我的错。”
“终究是我贪心。”他望着她,眼底翻涌着无尽的悔恨,“既想要与你相守,又舍不下悬云观的权位。阿洛……是受我之托。是我,早就不想活了。”他想借这千怨碣的怨气了断残生,却没想到会牵连至此。
云海叹了口气,这情形已再明白不过。受千怨碣的封印影响,此处的怨气被巧妙地隐藏起来,只在暗中滋养修为。澹台洛为了助阿姐修行,便让她在此处落脚;而澹台汐只觉灵力猛进,竟以为这里对姜善渊的身子有益,欢欢喜喜地把人接了来,殊不知是将他往绝路上推。
“因果循环,自有定数。”云海看向澹台洛,语气平静,“魔尊大人,你的阿姐,我们大概要一并带走了。”
“不……”澹台洛刚要拒绝,澹台汐却抬手拦住了他,眼神里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我有话,想单独与阿渊说。”
她望着云攸,语气是商量,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云攸扭头看了眼云海,云海点了点头。他转向澹台洛:“魔尊大人,还得劳烦你带我们去看看乾元宗的弟子。”
澹台洛回头望了眼阿姐,见她点头,才转身往外走,玄色的衣摆在地上拖出淡淡的影子,透着几分落寞。
三人绕过无妄境外围的碎石路,穿过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径,来到一处僻静的院子。院墙上爬满了暗紫色的藤蔓,开着细碎的小花,空气里却弥漫着淡淡的禁制气息,若有若无地锁着灵力。
院门外站着两个侍卫,一身玄甲,见是澹台洛,立刻单膝跪地行礼:“参见魔尊。”
澹台洛挥了挥手,声音平淡:“退下吧。”
“是。”侍卫们应声退去,脚步轻得像猫,转眼便消失在拐角。
“这里便是那孩子的住处。”澹台洛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推开了院门,“两位请进。”
正殿内灯火通明,映得窗纸上的缠枝莲纹都清晰可见。叶知临正坐在榻上打坐,听到脚步声,猛地睁眼,像只受惊的小兽,飞快起身躲在门后,小手攥紧了衣角,掌心凝起淡淡的灵力,随时准备反击。这些日子在魔界,他也不敢放松警惕。
“晚辈还有一事。”澹台洛忽然拦下云攸,脸上带着几分犹豫,更多的却是探究。
云攸挑眉,示意他直言。
“你们……认识我师尊?”
云攸微微颔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你师尊是一代明君,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
“滴水不漏。”澹台洛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底闪过一丝茫然。他曾经也是这样以为的,直到师尊毫无预兆地失踪,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连一丝气息都没留下。
云海看了眼云攸,见她神色淡然,仿佛只是在说宗门里的寻常事,便知她不愿多谈。
“他会回来的。”云攸一边往正殿走,一边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是吗?澹台洛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竟莫名地信了——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她不会在这事上骗自己。
云海脚步顿了顿,快步上前,轻轻敲了敲门:“星临,可是睡了?”
叶知临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眼睛瞬间亮了,刚要应声,又猛地捂住嘴——这里是魔界,师伯怎么会突然出现?莫不是那魔尊又变了法子想要打探乾元宗的消息?
他猫着身子躲在门后,屏住呼吸,灵力在掌心凝聚得更浓了些,指尖微微发颤。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嘭!”
一道淡青色的灵力直直射了过来,带着少年人孤注一掷的决绝。
云海早有防备,迅速侧身避开,同时伸手抓住叶知临的手腕,另一只手撑起结界,将那道灵力稳稳化去,急声道:“星临,是我,师伯!”
“你是谁?竟敢冒充我师伯!”叶知临挣扎着,小脸涨得通红,眼里满是警惕,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
“哎——这孩子,警惕性倒是不错。”云海无奈地笑了笑,从怀里摸出块玉佩,丢了过去,“你自己看。”
叶知临接住玉佩,借着灯光仔细一看——那玉佩温润通透,上面刻着的“海”字苍劲有力,正是云海的贴身玉佩。他这才明白自己打错了人,慌忙收了灵力,躬身行礼:“星临拜见师伯,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师伯恕罪。”
“免了免了。”云海扶起他,伸手揉了揉他的头,眼里满是慈爱,“几日不见,小子倒是长高了不少,也壮实了。”
叶知临见真是师伯,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又猛地想起什么,急声道:“师伯,师兄他……他还在魔尊手里!”
“别担心。”云海拍了拍他的肩,语气笃定,“小舟儿已经安全了,我们稍后就去见他。”
“哎?”叶知临愣了一下,悬着的心刚放下,目光便落在了云海身后的两人身上——一个是……魔尊澹台洛?他怎么会和师伯在一起?
云海轻咳一声,正要介绍,云攸却抢先开口,对着叶知临浅浅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星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攸宁师姐,之前我们见过的。”
“你是……攸宁师姐?”叶知临一愣,努力地回想起来。
云攸笑了笑,故作羞赧道,“我前几日练化形的功法,就变成这样了。”
“?”
云海愣住了,脑门上仿佛冒出了一串问号——这跟他们之前说好的“兄妹”说辞,可不太一样啊?这辈分直接乱了。
云攸却不理他,拉着叶知临往屋子里去了,又是问他有没有受伤,又是问他这几日发生了什么。叶知临也有印象,连着几日没见到熟人,如今见了云攸便与她热络得聊了起来。
“她……”澹台洛也是一愣,看着云攸活泼的样子,方才在无妄境的沉稳仿佛是错觉。
“前辈的事,晚辈不要乱插嘴。”云海拍了拍他的肩,说完就进了屋子。
云攸这副模样倒是与叶知临投缘。少年人紧绷了几日的神经,在她轻快的语气里渐渐放松下来,话也多了起来。
云海听着屋里一声声“师姐”,只觉得后背发紧。这辈分差了不说,这个“年纪”——一个三百岁的“师姐”,脑海里不由得把云攸原本的模样代入,想想都觉得荒诞。
不过半个时辰,几人便往无妄境折返。
“我们先去看一下星宁师弟吧。”
中途,攸宁笑着开口。
云海料想她有自己的想法,便随着她去了。
澹台洛虽不明白为何突然要去见李宴舟,却还是随着几人往那边去了。
几个人将叶知临放下后又回了无妄境。
刚踏入无妄境,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陡然爆开,像冰冷的针,刺得人鼻腔生疼。
澹台洛脸色骤变,快步上前,却见殿内一片狼藉——澹台汐倒在地上,嘴角溢着黑血,而姜善渊趴在她身侧,早已没了气息,两人的手还紧紧攥在一起。
“阿姐……”
澹台洛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澹台汐的脸颊,便猛地缩回——那冰冷的温度,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云海目光淡然,探了探姜善渊的气息,确认人已经死透了,才收回手。
“如此,也好。”
云攸扫了一眼,便转身往外去了。于他们而言,这或许已是最好的结局。
澹台洛忍着悲痛将一行人送到了界山裂缝处,攥紧的拳头松了又紧,指节泛白。他望着云海,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们先过。”
攸宁指了指前面的山石,让李宴舟与叶知临先过去了,紧接着云海也踏了过去。
她才回头,轻声道,“一界之主,并非全凭灵力高强。有时候,脑子,比灵力好用多了。”
说完,她便一脚踏入裂缝,灵力一圈圈泛开涟漪,又一圈圈消失不见。
澹台洛站在原地,望着裂缝缓缓闭合,嘴里反复咀嚼着那句话,眼底渐渐褪去迷茫,多了几分清明。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