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野河埠。
“悦来客栈”的招牌斜挂着，漆皮剥落，只剩一个模糊的“栈”字在风里摇晃。客栈建在水边，半边木桩深深扎进浑浊的河水里，废弃的栈桥像一根朽烂的骨头，伸向水面。
平日里，除了偶尔掠过水面的水鸟，再无人迹。
此刻，在这座水边客栈腐朽的外壳下，地窖里正晃动着微弱的人影。
空气又湿又冷，混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木头长期浸泡后的腐味，还有一丝竭力压抑的人间烟火气——那是角落小泥炉上煨着的药罐里飘出来的。墙壁上的水痕比别处更深，几乎能拧出水来。唯一的亮光来自桌上那盏防风的油灯，光线被刻意压得很低，只够照亮方寸之地，将几张疲惫的脸映得明暗不定。
少年是被肩背处伤口火辣辣的疼痛唤醒的。他睁开眼，视野里先是模糊晃动的昏黄光晕，随后才逐渐清晰——低矮朽坏的梁木，挂满蛛网，斑驳的土墙渗着深色的水渍。他躺在一张铺着干草和旧毡的简陋床榻上。
阿箐跪坐在榻边，见他醒来，将一碗刚晾温的清水递到他手边，动作小心翼翼。她不敢多话，只是用眼神传递着担忧。手中拿着湿布，动作极其轻柔地为他擦拭额角的冷汗，仿佛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少年接过水来，沉默地喝了两口，干得发痛的喉咙得到些许滋润。
“我们……安全了吗？”他抬起眼，自他上次醒来昏迷又是三天，看向通往地面的那道暗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河水的流动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追兵可能沿着任何一条水道找来。
“这里是野河埠，废弃超过五年，官府暂时还顾不上这种地方。”大巫祝淡淡道，“水路四通八达，既是隐患，也是退路。
少年沉默地喝完水，将陶碗递还给阿箐。他垂下眼睫，无意识的眉头微蹙，像是回忆起了某种独特的气息。他转向大巫祝，声音低得几乎被水流声盖过：
“那个人……身上有很苦的味道……现在，还在吗？”
“官府的海捕文书上，他已是个死人。”
大巫祝干涩的声音在地窖里回荡，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却堵死了所有追问的可能。
少年沉默地垂下眼睫，将半张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旧毡子里，不再说话。阿箐担忧地看着他，想开口安慰，却被大巫祝一个眼神制止。
地窖里只剩下河水流动的沉闷声响，和药罐里偶尔冒出的“咕嘟”声。时间在这片腐朽的静谧中，仿佛也变得粘稠而缓慢。
与此同时，观星阁
沈砚之和一人并列站在观星台旁，他手中握着一枚羊脂玉圭，指尖轻轻摩挲着圭面上刻着的纹路，目光透过阁窗望向远处野河埠的方向。
不知为何，今夜心绪有些难以言喻的烦乱，仿佛有什么事脱离在他掌控之外，牵动着无形丝线。
如果谢怀璋在这里，便是要认得，他身旁站着的那人便是之前身着青灰色锦缎他交谈的人
“先生，野河埠那边传回消息了。”
黑衣人声音从阴影里飘出，压得极低。
“已按您的吩咐压下去，水路上的眼线也只当是寻常逃荒者，未曾起疑。”
沈砚之没有回头，玉圭的温度透过指尖传到掌心，却暖不透他眼底的寒意。他望着那片漆黑的夜空，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在惋惜什么，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注定的结局。
“知道了。”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让他们按兵不动，只需看着，不要打草惊蛇。”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有一种他自己也未全然察知的、超乎利用的审慎，
“……确保他们的安全，尤其是那个少年。”
“是。”黑衣人领命，身形如同融入阴影般悄然退去。
一直沉默立于沈砚之身旁的青灰衣袍者，此时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沉稳：“你似乎，对那苗疆遗珠，格外上心。”他的语气并非质问，而是平和的探讨。
沈砚之终于收回远眺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玉圭上精细的纹路。“非是上心，而是物尽其用。”
青灰衣袍者微微颔首，表示认同。“那谢怀璋呢？将他置于客卿之位，又默许他行事，就不怕这枚棋子，反过来搅乱了你的棋局？”
沈砚之的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峭的笑意。“需要的就是其的不循常理。”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谢怀璋那边，你再多多观察。养伤期间他或许安分，一旦给予他新的身份和些许自由，他的动向，才是真正考验我们这笔交易的时候。
我要知道他第一个主动探查的目标是什么，那将真正揭示他的意图与潜力。”
“明白。”青灰衣袍者应道，目光也投向窗外无垠的黑暗，“京城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
沈砚之不再言语，只是重新握紧了手中的玉圭。他将野河埠的“钥匙”与观星阁内的“变数”一同置于掌中，静待风起，看这盘棋，最终会走向何种终局。
而在野河埠潮湿的地窖里，少年在药味与水流声中蜷缩着，对远方观星阁上的这场关于他的对话一无所知。他额角的刺青在昏暗中若隐若现，仿佛命运的印记，正无声地牵引着看不见的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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