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冷
顾怀璟靠坐在观星阁静室的窗边，多日来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阳光落在皮肤上的暖意。
看似明亮却依旧稀薄的温度，斜斜地照进来，投下零散的、边缘模糊的光斑。
日复一日的汤药、沉睡、以及被迫的静止，让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
他又做了那个梦。梦中有一片水域，漫无边际，冰冷刺骨。他在其中跋涉，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看见水中沉了一人。他走近一看，只见——
水波晃荡，倒映出的，是他自己，顾怀璟的脸。苍白，了无生气，官袍的领口微微散开，仿佛只是在水中小憩。可那双眼睛，却紧紧地闭着，再无睁开之时。
他猛地从梦中挣脱，意识回笼的瞬间，背后伤处的疼痛也随之清晰起来，时刻提醒着他现实的处境。
门被轻轻叩响。
那名如同影子般的灰衣侍从无声步入，将一叠洁净衣物与餐食置于案上，动作规矩，眼神古井无波。
“谢先生，您今日的用度。”侍从的声音平淡得不带任何情绪，“大人吩咐，请您安心静养。”
谢怀璋的目光掠过侍从低垂的眼睑。
这些日子，他大多时间只是靠坐窗边，或在侍从送来餐食时，于室内缓行几步，动作间带着重伤初愈的滞涩。任谁看来，这都是个安分守己的养伤之人。
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直到侍从退去，关门声落下，室内重归那种被精心饲养的寂静。
他才缓缓起身，走到书架前。手指看似随意地拂过书脊，最终停在一卷《京畿水系考略》上。动作自然地取书，转身时衣袖却“不慎”带落了旁边一册《楚宫典制》。
书卷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俯身去拾，借着这个动作，目光快速扫过门缝外的廊道——空无一人。
起身时，他的指尖在《京畿水系考略》的书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窗外，屋宇连绵，远天澄澈。纵然曾在这片土地上死过一次，他此刻仍无法判断自己身在京城的哪个方位。观星阁的位置，被巧妙地隐匿在这片熟悉的景致中。
这高踞云端之处，自诩监察国运，却又何曾真正看清过尘埃之下的挣扎？
棋局已入，执子者给了他一步闲棋的位置。
那么，他的第一子，该落在何处，才能既展现价值，又不至于过早暴露全部底牌？
他望向窗外，目光仿佛穿透重重楼阁，落在了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第三日傍晚，灰衣侍从照例前来收取食盒。谢怀璋并未像往常一样沉默，而是在对方转身欲走时，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久未言语的沙哑：
“请留步。”
侍从脚步一顿，垂首恭立：“谢先生有何吩咐？”
谢怀璋的视线落在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闲聊：“连日在室中枯坐，甚是烦闷。不知能否劳烦，替我寻几样东西来？”
“先生需要何物？”
“一盆清水，一盏最亮的油灯，再要……”他略作沉吟，仿佛在思索什么无关紧要的消遣，“些许荞麦皮，或者细沙亦可。”
侍从古井无波的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但这些要求实在算不得出格，他躬身应道：“是，小人这便去准备。”
东西很快送来。清水置于案上，油灯点亮，荞麦皮盛在一只浅腹陶钵里。
当房门再次合拢，谢怀璋才缓缓走到案前。他先是静静注视那盆清水片刻，水面在他平稳的呼吸下几乎不起波澜。随后，他伸出食指，探入微凉的水中。
他没有搅动，只是凭借指尖极其细微的动作，感受着水的阻力与流动。
同时，他的目光投向墙壁上那幅京城全图，眼神专注，仿佛在将某种无形的脉络从图中引出，再于这方寸水盆中重新勾勒。
良久，他收回手指，用布巾拭干。
接着，他移过油灯，又将陶钵中的荞麦皮缓缓倾倒在平整的案面上，形成一片淡黄色的“沙盘”。他拔下束发的木簪，以簪代笔，开始在荞麦皮上划出痕迹。
起初是几条凌乱的线，很快显现出内皇城的格局，以及数条标注为"淤塞"的水脉。每一笔都经过精确计算，木簪在荞麦皮上留下深浅不一的沟壑。
他画的并非明面上的布局，而是结合前世记忆复原的、更为古老隐秘的城市脉络。
木簪的尖端在“沙盘”东南角轻轻一顿。
野河埠。他不禁想到了牢中与自己一室的少年。
荞麦皮勾勒出的水脉在此处显得格外复杂，数条纤细的沟壑交汇又分离，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谢怀璋的目光沉静。前世他督办京城防务时，曾翻阅过前朝的水利密档，其中提及野河埠一带曾有数条暗渠，因前朝末年一场地震而湮没。
官方的舆图早已将这些水道抹去，仿佛它们从未存在。
但有些脉络，不会因人为的遗忘而真正消失。
他指尖微动，木簪在东南角又添了极细的一道。这一笔，不在任何现存的舆图记载上，只存在于那些虫蛀鼠咬的故纸堆里，和他此刻的推演中。
若他的推断无误，这条被遗忘的水道，应该还能通行。或许狭窄，或许危险，但足以成为一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通路。
一个微弱的、近乎直觉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那苗疆少年身上的水汽与草木腥气，是否正是来自这条被所有人遗忘的路径？
他缓缓放下木簪。
油灯的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随着火焰轻轻摇曳。
做完这一切，他将荞麦皮仔细收回陶钵，抹平一切痕迹，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当侍从次日清晨再来时，看到的依旧是那个靠坐窗边、神情淡漠的谢先生。只是案上那盏灯油的消耗，比往日似乎多了一些。
晨光熹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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