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璋跟着侍卫长穿过狭长的走廊，脚下融化的雪水混着污泥，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与铁甲的摩擦声交织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在耳边反复切割。
他刻意放慢脚步，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走廊两侧的牢房——多数牢房空着，只有最尽头的几间锁着，里面隐约传来铁链晃动的声音。
“大人在审讯室等着，你最好老实点。”侍卫长猛地推了他一把，谢怀璋踉跄着撞在审讯室的门框上，抬头便看见主审官坐在桌后，桌上摆着一盏油灯，灯光摇曳，将主审官的影子拉得很长，透着几分阴森。
与牢房的腐朽不同，审讯室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窒息的威严。
石壁上挂着各种形状不明的刑具，不少带着暗沉的血渍。墙角火盆烧得正旺，烙铁插在其中，发出暗红的光，空气中混合着炭火、血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昂贵熏香。”
谢怀璋稳住身形，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室内。油灯的光晕在墙壁的刑具上跳跃，烙铁的暗红映在他眼底，却未激起半分波澜。他收敛眼中神色，看向桌后的主审官——并非想象中满脸横肉的刽子手，而是个面容冷峻、眼神精明的中年文官，指节因常年握笔而微微变形。
侍卫长，站在阴影里，抱臂而立，身形魁梧，面无表情。
“谢怀璋？”主审官并未抬头，慢条斯理地翻看着一卷文书，声音在空旷的石室里回响：
“谢怀璋。谢家七子，年十九。太学肄业，工书画，通音律……一个风雅文人。”
谢怀璋没有回答，反而向前半步，离那桌案更近了些。他嗅到了那丝混在血腥与炭火气里的熏香，是御书房常用的龙涎香。此人身份，绝非普通刑官。
“谢怀璋。卷上说你‘性情怯懦，不谙世事’。”
他忽然冷笑一声，指尖重重点在卷宗上：“可本官怎么听说，你谢家七子，在族学时便有神童之名，更曾得前帝师顾怀璟青眼，赞你有经纬之才。”
“谢家贪墨军饷、结党营私的弥天大罪，你可知情？又参与了几分？”
谢怀璋身体微微发抖，故意晃了晃身子。囚衣前襟蹭到案角，露出手臂上渗血的擦伤，泪水恰到好处地砸在脏污的布料上，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恐惧与哽咽:“大人明鉴……学生……学生平日只在家中读书习字，父亲与兄长谈论政务，从不许学生在场……学生实在不知……”
他模仿着这具身体原主可能有的反应，将一个不谙世事、突遭大难的文弱公子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主审官轻笑一声，指尖敲了敲桌面：“不知？好一个‘不知’。谢家上下七十三口，唯独你一个‘不知’的活了下来，倒是造化弄人。”
这话极其恶毒，意在攻心。
谢怀璋脸色更白，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是原主残留的悲恸，也是他完美的表演:“学生……恨不能随家人同去……”
谢怀璋的身体颤抖，像是被这话抽走了所有力气，泪水无声地滑落。他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将一个家破人亡、饱受惊吓的懦弱公子形象刻入了骨子里。
主审官冷眼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与放松。他喜欢看到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人，在他面前露出这般不堪的丑态。
“罢了，”主审官似乎失去了耐心，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厌倦，“本官今日唤你来，并非只为谢家旧案。”
谢怀璋抬起泪眼，茫然中带着一丝卑微的期盼，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主审官对侍卫长使了个眼色，一直沉默的侍卫长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
“你旁边那小子，今天跟你说了什么？”
“他……他一直昏睡……偶尔说胡话，什么……‘火’、‘虫子’……学生听不懂……只觉得他病得厉害，身上时冷时热，甚是吓人……”
他一边说着，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少年蜷缩在稻草里的侧影，那双偶尔睁开时、雾蒙蒙的眸子。
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他，这少年并非表面那般无害，这念头一闪而过，被他迅速压下，绝不能在此刻流露出半分。
“……只觉得他病得厉害，身上时冷时热，甚是吓人……”他将这份源于真实感受的“吓人”，巧妙地归咎于表象的病症，完美地掩盖了所有关键信息，也将那少年暂时保护在了“重病说胡话”的伪装之下。
主审官与侍卫长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仿佛在说“果然是些装神弄鬼的蛮子”。
他失去了耐心，挥挥手：“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谢家的案子，铁证如山。本官给你最后一天时间，好好想想顾家的事。若再想不起来……”
他没有说完，只是瞥了一眼火盆中烧红的烙铁。狱卒上前，将“虚弱不堪”、手臂渗血的谢怀璋拖起。
在即将被拖出审讯室的那一刻，谢怀璋用尽最后力气抬起头，看向主审官，问了一个看似无关却至关重要的问题：
“大人……学生……学生是否活不到开春了？”
他需要确认这个“死亡倒计时”，以坚定自己执行越狱计划的决心。
主审官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残酷的冷笑：
“陛下仁德，或许会让你过完这个年。”
潜台词便是：你的死期，就在年后。时间，不多了。
“……”
门在谢怀璋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那间充斥着阴谋与血腥的审讯室，谢怀璋才缓缓直起身。他脸上那懦弱的泪水早已干涸，恐惧和虚弱瞬间褪去，眼底只剩下冰冷的清明。
手臂上的伤口在痛，但远不及心中的火焰灼热。
明晚子时，东南风起，用雾。
计划，必须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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