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亮格外圆,衬得边上的星星都黯淡无光,月光倾洒下来,透过叶间的缝隙,溜到院子里的空地上。清风拂过,白杨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和着远处□□的叫声。
顾一国从屋子里出来,手上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扇子翻飞间,敞开的背心领口轻轻晃动,他轻呼出一口气,显得颇为惬意。
他将角落里放着的躺椅挪过来,半边身子藏在阴影里。
他正卧在躺椅上,身子随着躺椅轻轻晃动。忽的,身上多了莫名的重量。
顾一国垂下眼帘,双手放到长安的胳肢窝,将扑上来的长安高高抱起,逗得长安“哈哈”大笑。
举了一会儿,感觉手上有点累,他将长安放至胸前,口中轻哼:“月亮爷,明晃晃,开开城门洗衣裳。衣裳洗得白白净,明天好去看姑娘。”
正在门口坐着绣手工的媳妇啐他一口,“呸,给孩子乱唱什么呢。”
长安却全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咧着嘴拍拍手,“好听,爷爷再唱一个。”
顾一国摸摸他的头,“羊肉瓣,包饺子,咕噜咕噜煮下了。爹一碗,妈一碗,长安没碗舔锅沿。锅沿舔得明晃晃,鸡过来屙一泡,爹也打,妈也打,长安气得跳蹦子。”
长安摆摆手,“爷爷坏,长安有碗,才不舔锅沿子。”随即伸起手,对着顾一国细密的胡茬揪了一把,虽什么都没揪下来,但仍让顾一国疼得呲牙咧嘴。
他赶忙哄着长安松开手,“哎哟,怪孙,快松手,要把爷爷疼死了。”
长安吓得立马松开手,又往上拱了拱,一边用手轻轻摸着刚才自己拔的地方,一边轻轻吹着气,“那长安给爷爷吹吹,爷爷就不疼了。”
随即他问道:“爷爷,那长安什么时候能再吃到饺子。”没看到顾一国那突然暗淡的脸色。
顾一国一下一下抚着长安的脖子,“下个月就给长安包饺子,好不好?”
长安双手拢住顾一国的脖子,“吧唧”亲了亲顾一国布满皱纹的脸,“爷爷真好。”
“长安真乖,那爷爷再给长安唱一个,”顾一国捏捏长安的小脸,“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口唱大戏。接闺女,接女婿,小外孙子也要去。”
长安听得有些乏了,他抬头看了看顾一国一张一合的下颌,顺着顾一国的腿溜了下去,跑回了屋里。
屋子正中间是一张约莫两米长、一米宽的红色木桌。桌子比长安高许多,长安挪过旁边的小凳子,攀上去够桌子中间放着的昆仑奴面具。
长安抱着面具踉跄地跑出门,怀中的昆仑奴面具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面具上面的漆已经掉了四五成,隐约可窥见当年“昆仑奴”的样子。
长安抱着面具卧在顾一国怀中,撒娇道:“爷爷别唱这些了,给长安讲故事吧。”
“这都几点了,长安该睡觉了。”顾一国摆摆手。
长安摇摇他的胳膊,“不嘛不嘛,爷爷讲完故事再睡。”
顾一国一向拗不过自己这个小孙子,他低头看着长安怀中的昆仑奴面具,面露思索之意。
长安见他不回应,着急道:“好不好嘛,爷爷。”
顾一国点点头,“那爷爷就给长安讲一个昆仑奴的故事。”
“从前的从前,在唐朝贞观时期......”
顾一国还没说完第一句,就被长安打断了,“贞观是什么时候啊?”
“就是一千多年前。”
“哇,那么久啊!”
“一个叫阿蛮的‘黑奴’从丝绸之路来到了中国。”
“什么是‘丝绸之路’?”
“两千多年前,一个叫‘张骞’的人被汉武帝派出去寻找对抗匈奴的盟友,虽然张骞的外交任务没有完全成功,但他带回了关于西域各国的宝贵信息。他两次出使西域,让这条路成为了一个连贯的、被当时的大汉王朝支持的体系。”
“这条路以西汉都城长安为起点,经过河西走廊,出敦煌之后,分为数条主要路线绕过塔克拉玛干沙漠,翻越帕米尔高原,进入中亚、西亚,最终抵达地中海沿岸的欧洲。”
“这条路开通之后,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造纸术、印刷术、火药、指南针等传入了西域,西方的玻璃器、金银器、骆驼、汗血宝马,还有葡萄、核桃、胡萝卜、胡椒等吃的也传入了中国。”
“这条路交换的不仅仅是商品,它真正的伟大之处在于它是一场持续千年的文明大交流。它将原本孤立文明连接成了一个巨大的交流圈,极大地促进了沿线各国的发展,还在沿途留下了无数珍贵的历史遗迹。”
“虽然长安听不懂,但听起来这个叫‘张骞’的人好厉害呀!”
“这个叫“阿蛮”的黑奴就是从这条路过来的。”
“爷爷,为什么要把他叫黑奴啊,是他的皮肤很黑吗?”
“最初的时候,‘昆仑’指的是神话中的神山昆仑山,是仙人居住的地方,位于西方,带有神圣和神秘的色彩。后来,随着中原王朝与南方、海外交流的增多,‘昆仑’逐渐被用来泛指东南亚地区卷发、深目、肤色较黑的居民。还有一部分‘昆仑奴’来自东非,通过阿拉伯和波斯商人的中转贸易,他们被带到中国。我们今天讲的这个阿蛮,他就是被波斯商人贩卖到中国的。”
“把他们称为‘黑奴’,因为他们的确因肤色黑而被认识,并且在当时的社会处于奴仆地位,他是唐代社会的开放、多元和国际化的表现。”
长安听懵了,只能呆呆地点点头。
“好了,接下来长安好好听,不要再打断爷爷了。”
那队波斯商人到河西走廊——就是我们现在住的地方之后,休整了三个月。阿蛮一直记得离别时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记得数月以来路上同伴相继死去的恶臭,这导致他一直浑浑噩噩,也招来了商人的打骂和侮辱。
同时被带过来的还有阿蛮的几个同伴,商队给了他们相对的自由,但对中国人生地不熟的他们也没想过逃跑。
或许是生来的善良和勇敢,在这儿待了三个多月的他们,经常帮当地的人耕地、打猎......甚至好几次有孩子因贪玩掉到洪水河,都是他们救起来的。因此,他们离开的时候,这儿的人们都非常不舍,但那队波斯商人是要将他们带去长安贩卖的,所以只能和他们告别。
阿蛮在这几个人中比较特殊,他初次被贩卖就被主人发现了他独特的音乐天赋,因此后来被卖到一个大官家中做仆人,那位大官来自广州,来京城处理一些事。半年之后,阿蛮被他一起带到广州。
阿蛮天生对木头和水流有着非凡的理解力,在家乡时就能造出最好的独木舟,因此被主人派到了外港。在这里,他偷偷观察中国船匠的技艺,将东方人的榫卯结构与家乡的造船技术结合,在沙地上画出只有自己懂的图纸。
转机发生在一个暴雨夜。
港内一艘即将出征的楼船在狂风中断裂了舵杆,浪涛汹涌,无人敢冒险修复。眼看战舰就要撞向礁石,阿蛮跃入海中。
他在惊涛骇浪中游近失控的楼船,临时用缆绳和备用木板加固了舵架。当楼船奇迹般安全归港,浑身是血的阿蛮被带到船厂总监面前。
“黑奴有何能?”总监不屑一顾。
阿蛮跪在沙地上,用手指画出楼船结构的缺陷和改进方案。总监的表情从轻蔑到惊讶,最后变为凝重。
次日,阿蛮被调往造船坊。
三个月后,他设计的新舵系统使楼船速度提升两成;半年后,他改良的水密隔舱技术大幅提高了战舰的抗沉性。
“你从何处学来这些技艺?”总监问他。
阿吉用生硬的唐语回答,“木头告诉我的,大海教会我的。”
三年之后,大唐与马来西亚海军在波斯湾有场不可避免的决战。水军都督府下令百日內造百艘新式战舰,整个船厂无人敢接此令。
“我能。”阿蛮在都督来视察时说。
在场之人满堂哄笑。一个黑奴还敢口出狂言,简直荒谬。
阿蛮不慌不忙,在沙地上画出前所未有的造船方案——流水作业,分组协同,标准化构件。他提出用桐油石灰混合的新配方填补缝隙,设计可调节的帆具系统以适应不同风向。
都督沉思良久,“你若失败,当处极刑。”
“若成,求自由。”阿蛮目光如炬。
百日之期,广州船厂日夜灯火通明。
阿蛮指挥三千匠人,分工作业。他创新性地采用模数制,使船体各部分能同时制作最后组装;他设计简易起重机,大幅提升重物安装效率;他教匠人利用潮汐,使新船下水时间缩短一半。
第九十八天,第一百艘新式楼船下水。桅杆如林,帆影蔽日,蔚为壮观。
庆功宴上,都督亲自为阿蛮解开颈上的锁链了,“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奴。圣上恩准,赐姓为海,名生慧。海生慧,你可愿任船厂总监?”
恢复自由的阿蛮摇头,“我想造能迎风破浪万里不沉的船,让大唐离我的故乡不再遥远。”
此后十年,海生慧主持设计建造了大唐最强大的海军舰队。他引入南洋船型优点,结合中国传统技术,创造出适应不同海域的战舰系列。他培训的船匠遍布沿海各州,撰写的《舟师秘要》成为造船经典。
然而最让他欣慰的,是说服朝廷废止了抓捕非洲土人为奴的惯例,代之以平等贸易。
“人被当作货物,是文明之耻。”他在给皇帝的奏疏中写道。
后来,安史之乱爆发。海生慧已年近五十,本可安居广州,却毅然北上前线,为平叛大军设计渡河船只和攻城器械。
在黄河畔的一次激战中,他为保护造船图纸,身中数箭。弥留之际,他对弟子说:“将我葬在能看见海的地方。我的灵魂要迎着海浪,回到故乡。”
顾一国低下头,怀中的长安已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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