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她哪里有家呢?
十岁之前,她以为家是谢归周,视他如至亲,满心信赖。
十岁之后,谢归周扔了她,她再也没有家了。
那一年她在从京城被送往金陵的路上哭哑了嗓子,哭坏了眼睛,也没等到他来接自己回家。
后来,她忘了家,也不再念着幼时最信赖亲近的他。
她日复一日的守在花楼暗室,不记得家意味着什么。
直到,她遇上了谢砚舟,在十五及笄的最好年纪,嫁他为妻。
她又一次天真愚蠢,将他视作了家。
然而、然而,他和当年抛弃了她的谢归周,没什么两样。
窈窈疲惫阖眼,藏下泪意未曾言语。
淬心毒毒性太强,折磨她毫无心力,也没有多做挣扎闹腾的力气。
她知道此时此刻她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和归处,她知道她从头到尾都不过是谢归周和谢砚舟两人手中的物件,性命生死都不能自主,她看不清自己的前路。
此时挣扎也好,闹腾也罢,都毫无用处,徒增可怜罢了。
谢归周抱着怀中闭幕阖眼,不曾闹腾半分的窈窈,心想或许真如他所言,窈窈就是个柔软的性子,注定了烂泥扶不上墙,注定了任人揉捏,注定了一生命运由旁人掌控。
可此时此刻的谢归周和谢砚舟却不明白,即便是泥人也有几分血性,更何况是那个幼时本就性子闹腾张扬的小姑娘呢。
十年的颠沛流离凄苦无依,虽在她心上留了难以磨灭的伤,让那个幼时天真烂漫张扬肆意的小姑娘变得卑怯柔弱,却未必真能将她骨子里的东西消弭的一干二净。
她是性子柔软,是温柔良善,却绝不是逆来顺受的人。
窈窈于无人可见处紧攥掌心,压着心口的淬心毒,阖眼睡在谢归周手臂上。
谢归周抱着她踏出卧房内室,顿足在门槛处,隔着那株被谢砚舟移栽来不久的红梅,望向书房的方向。
书房处门窗大开,谢砚舟立在窗下,远远同他对上视线。
谢归周淡笑颔首,眼里是明目张胆的挑衅,谢砚舟眉眼寡淡,神色静寂,无声握紧了掌心。
他看到窈窈换了身裙衫,那是一件宫装,一眼便知是谢归周从宫里带出来的。
他还看到她未曾绾发,头上发髻钗环尽数褪下,身上半点首饰也无。
他知道,今日谢归周带她离开,不会让她身上留下半点靖王府的物件。
谢砚舟看着安静睡在谢归周怀中的窈窈,只觉谢归周真是可笑,连钗环裙衫都觉碍眼,当年却偏又费心将她这个人送到了他身边。
这么在意她与他沾染关系,这般在意她身上同他有多少牵扯,真是讽刺又可笑。
此时谢砚舟笑旁人可笑,殊不知,今日一别,来日再见,他和窈窈,也将陌路。
外头寒风凄厉,谢归周抱着人抬步离开,谢砚舟收拢掌心,将视线收回。
睡在谢归周怀中的人远去,谢砚舟不可自控的,想到遇见她之后的种种。
他初见她时,她刚刚及笄,少女情态处处动人。
一晃一年有余,这场始于谋划骗局的相逢,终于要结束了。
谢砚舟如此想着,也在心底告诉自己,一枚旁人暗棋,并不值当他挂心不舍。
不过是一具相似的皮囊,不过偏巧养成了合他心意的性子,不过是一枚毫无用处的棋子,不过是个整日哭啼啼的小姑娘。
有什么要紧的,走了就走了。
谢砚舟微阖眼帘,压下心中不该涌起的情绪。
暗室的密门处传来步音,沈淮序踏了出来,跟着望了眼窈窈等人离去的方向。
“我祖父曾说谢氏皇族多出情种,依我看可未必。你和谢归周就是个反例,你们俩呀,不像堂兄弟,倒像亲兄弟,对女人都是如出一辙的狠心,如出一辙的无情,啧啧,你们俩神仙打架,可怜了那小姑娘做了这遭殃的小鬼。”他收拾着地上那被窈窈踩过几脚的画像,似是随口感叹道。
谢砚舟落座在书案前,捏了捏眉心,没有应话。
沈淮序收好画像后,踩着谢砚舟雷区又道:“不过,这老话说的好,得了江山还会差美人吗?你瞧,他谢归周坐帝位,依仗着君王权势,便能夺你的了,来日你坐了江山,自然也能理所应当的,得了他的人。”
谢砚舟因先辈之事,对皇室上一辈的龌龊厌恨至极,也愈加看重规矩礼教。
沈淮序话落,他抬眼看向他,眼神寒意渗人道:“我不会。”
不会什么呢?不会仰仗权势夺人所好吗?不会得了江山再求今日舍弃的佳人吗?
他谢砚舟再是端方守礼,再是把皇族规矩刻在了骨子里,当初还不是放纵的娶了个青楼出身的女娘。沈淮序想到此处,笑了笑,未曾接话,心中却道,谢砚舟这话,说的太早,来日如何,犹未可知。
转了话题道:“我瞧方才谢归周是抱了那姑娘出去的,你说,这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瞧见他从你府上抱走了个女子,怕是满京城的流言蜚语就要淹死人咯。”
谢砚舟没有答话,心中却道,不会有人知晓。
今日靖王府外,守满了暗卫,绝不会有无关人等靠近王府府门半步,自然也不会有人知晓,谢归周抱了个姑娘离开。
谢砚舟的性子,到底是重规矩要脸面的,他做不到谢归周那般肆意,他处处都逼着自己克制。
权位如此,情爱更甚。
沈淮序瞧着他的神色没再说话,心中却在想,那谢归周身子孱弱一年都不一定能活到,还硬撑着抱了那姑娘走,想来的确是极为喜爱那姑娘的,只是既然喜爱为何还要将她送入棋局做这枚牺牲的棋子呢?难得这就是皇族男子的无情吗?当真是讽刺。
另一边,谢归周抱着窈窈出了靖王府,刚上马车,便重重咳了起来。
他病得厉害,原本不该出来的。
今日却鬼使神差的来了靖王府亲自接她,又莫名其妙的在谢砚舟眼前抱着她出了王府。
而今一上马车,强压下的那口血,就咳了出来。
谢归周那口血刻意避开窈窈吐在了马车车壁上,却还是有几点血色,溅到了她衣裙上。
裙衫上血珠赤红,让窈窈想起了自己日日夜夜因淬心毒咳出的血色。
她知道,她的命都是谢归周给的,莫说是他给她喂毒折磨她,就是他要杀她,她也不该有二话,可是,窈窈是人,不是神庙上的玉女像,她会疼也会怨会哭也会痛。
她是凡人不是圣人,自然有人的情绪和怨气。
这些时日来,每被淬心毒折磨一日,窈窈心里对谢归周的怨,就多上一分。
所以,今日谢归周在她跟前咳血,她分毫没有觉得他可怜,反倒卑劣的有几许快意。
窈窈想,或许自己真是个糟糕的性子,天生心狠恶毒,和谢氏兄弟也不差什么。
此刻谢归周在她眼前咳血,形容狼狈又可怜,她竟觉得,有几分快意。
窈窈一言不发,抹去身上血珠后,便掀开车帘子往外看去,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谢归周。
靖王府外安静的诡异,走了一阵后出了王府的大街后,外头的街市才热闹起来。
街市上人声熙攘,来来往往,满是烟火气,是窈窈很喜欢的景象。
她想,若是有下一世的话,希望她能投生到一个父母双全家庭和睦的人家,不拘贫贱富贵,只要日子安稳就好。
马车很快从吵嚷的街市行过,出了京城繁华的大街,走向偏僻的京郊,最终停在一处小院门外。
随着马车距离这处小院越来越近,窈窈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她攥紧了车帘子,侧首问谢归周,“你为什么把我送来这里?”眼里的神色瞧不出半点高兴。
谢归周往车帘子外望了眼,收回视线后看向窈窈,问道:“怎么?不喜欢吗?我记得你少时,最喜欢这处院子,原本就是给你备的,自然该是你住,院中你幼时喜爱的东西都还在,你住下后瞧瞧缺什么,吩咐伺候的宫人备上就是。”
他话落,窈窈攥着车帘子的力道更紧,艰难开口道:“我不喜欢这里……”
窈窈当然不会喜欢这里,她就是在这里的某一个深夜,被秋娘抱走的,后来,她便有了怕黑还怕一个入睡的毛病。
她怕黑,是因为,她是在一个漆黑的深夜被他扔了的。
她怕一个人入睡,是因为她潜意识里怕又一次被抛弃。
后来深夜无数次噩梦连连,都是因为梦见了这里。
这里的确是她幼时最快乐的地方,却也是她长大后,最深的梦魇。
她不是十岁的小姑娘了,无法如幼时那般心无芥蒂。
她不喜欢这里了。
只是这些压在心底的难言心绪,她不能一一言说。
也不愿让谢归周知道,她那么介意当初被他扔掉的事情。
谢归周是个说一不二,由不得旁人忤逆的性子。
窈窈只说不喜欢,却无法说明缘由。
他本就冷的脸色,眼下更冷了几分,抬手握住了窈窈手指,逼着她松开了攥着车帘子的手说道:“许多事,由不得你来说喜不喜欢。”
是啊,无论钗环裙衫,还是院落住所,都是如此。哪由得她来说喜欢与否呢。
窈窈眉眼生厌,最终松开了握着车帘子的手,没再说话,起身下了马车。
如谢归周所言,这里和窈窈幼年生活时,几乎没什么差别,甚至,就连她小时候睡的卧房里,一应摆件也和当初一般无二。
谢归周当年舍弃窈窈后,原本是想将这里封了,再不踏足的,只是后来他每每头疾发作,都不由自主的来到这处小院,便莫名将这彻底当做了自己的私宅,一年到头有许多时日都是宿在这里的。
他费心留了窈窈当年的东西,也以为,她看到幼年时喜爱的东西,会开心几分。
可窈窈看到这些东西,并无半分喜悦。
她只觉得可怕,只觉得难以置信。
原本,她以为谢归周是将她从头到尾都视作棋子的,当年费心教养,也不过是为了培养她的忠心。
可今日瞧见这里的模样,她隐隐明白,谢归周当年待她,或许是视作亲人抚养的。
若不是当真在意,他不会留她的东西留了这么多年。
可是,他那些年真心将她当作至亲抚养,却转眼就能毫不犹豫的扔她进青楼暗室,甚至,给她灌了那样折磨人的毒。
窈窈望着谢归周,不敢想象,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世上,怎么会有谢归周这样可怕的人。
窈窈藏不住心思,她的视线,直白的落在了谢归周眼里。
他看到她眼中的情绪,轻笑了声开口:“觉得我可怕是吗?当年我的确是将你视作至亲教养的,怪只怪,你长成了这副,于我实在有利的容貌。”
所以,他权衡利弊后,忍痛割爱舍弃了她,来换日后棋局上的胜算。
窈窈低垂眼帘,下意识的抚过自己的脸,心想,是啊,怪她生了一副肖似谢砚舟心中人的容貌,让谢归周有利可图,让谢砚舟能重温旧梦。
也让她,成了他们手中的一件来回摆弄、来回折磨的物件。
窈窈低眸压抑恨意,攥紧掌心踏进内室。
她说了累了,想好生睡一觉。
谢归周闻言出了房门,立在檐下许久。
谢归周平日歇着的地方,都是长燃安神香的,这处也不例外,所有窈窈睡得,比往日要沉一些。
窈窈睡沉后,谢归周重又踏进内室,就坐在窈窈床榻旁,随手拿了本书翻着。
榻上的小姑娘睡得沉沉,床边坐着的郎君手里握着书卷。
秋娘端着谢归周要喝的汤药送进来时,恍惚间,似是瞧见了数年前的景象。
那时谢归周还未登基,带着个小姑娘住在京郊小院,每日都惦记着要回来哄小丫头睡觉。
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那小姑娘是谢归周的掌上明珠,磕不得碰不得,万般珍爱。
一晃多年,时移世易。
秋娘不曾想到,竟还有机会,重见一眼当年景象。
只可惜,而今的他们,早已不复当年。
秋娘心底轻叹,将汤药送到谢归周手边。
谢归周接过一饮而尽。
榻上睡得沉沉的小姑娘,突然眉心紧蹙,攥着心口猛咳了起来。
一边咳唇畔的血一边不住的往外涌,脸上血泪交错,一声声的喊痛。
秋娘赶忙上去,给窈窈擦着脸上的血和泪,谢归周在旁瞧着,将手中药碗攥的死紧。
窈窈不知是疼的意识迷糊,还是睡得意识迷糊,总之是神志不清的样子。
她实在疼的难以忍受,拉着秋娘的手,脑袋不住的磕在床榻边沿。
心口处太疼了,疼得她已然神志不清。
谢归周知道淬心毒厉害,却从未见过中毒后的人是何模样。
直到看到窈窈此时狼狈不堪的样子,他才明白,这毒,为何名唤淬心。
窈窈的样子实在可怜,谢归周喉头微哽,声音沙哑艰涩的唤了声窈窈。
窈窈在这声轻唤中抬首看向了他,
她神志不清意识迷蒙,却认出了眼前的人。
她知道他是谢归周,更知道,他是给她下毒,折磨她成这般模样的人。
她恨他怨他,满心痛苦,几欲求死。
望着他的那双眼睛血泪如雨,将手伸向他,遥遥抬在空中,声音凄厉可怖,满是歇斯底里的委屈,带着近乎绝望的宣泄,一声声道:
“谢归周,我宁肯当年护城河边,你没有救过我,我宁肯这十余年从未活过……”
“你不如杀了我……”
那声音绝望凄厉,如同怨鬼,恨他入骨。
谢归周手中药碗脱手落地,碎裂的瓷片四散开来,在他心底裂成无数残缺难堪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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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新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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