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弥漫苦药味道，碎裂的瓷片散落在地，谢归周眼神阴郁复杂，踏在瓷片上，俯身到了窈窈跟前。
他伸手握着她手腕，接过秋娘手中的帕子，冷声让秋娘退下，而后抬手给她擦着脸上的血泪。
窈窈不住的咳，泪水和血水也在她脸上不住的淌着。
谢归周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净她脸上血污泪痕。
此时此刻的窈窈，就像是一个破布娃娃，凋败难看，让人看一眼便觉万般可怜，孱弱无力。
唯独她眼里的恨意，浓烈直白，分毫不加遮掩，刺得人心底生疼。
“恨我也无用，你乖一些，听话些，才能少受些罪……”他话音沙哑，在她耳边轻声低喃。
窈窈费劲力气挣扎着将他推远，“我是人，不是提线木偶！你要我乖，要我听话，可你告诉我，我该如何乖巧，如何听话！我明明早就忘了幼时种种，我明明可以过得安稳，即便是淬心毒发作无声无息死去，也好过今日这般，你为何偏偏要我想起，为何要逼我至此！”
她终究是怨他恨他的，她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哪有那么多的心思谋算，更做不到将个人情感置之度外。
谢归周要她做的事，给她下的毒，同谢砚舟这段婚姻里的种种，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要将她逼上绝路。
窈窈的话音歇斯底里，眼里满含怨恨，谢归周望着她这副崩溃的模样，眸光冰冷难言，握紧了掌心，开口道：
“为什么非要让你想起？大抵因为我不甘心十年养育十年心血，敌不过他谢砚舟一载的虚情假意。
冬月的护城河，水下冰寒至极，当年护城河岸边，是我拼着性命救你。
你自幼体弱，是我衣不解带日夜照料，费尽心思将你养大。
在你十岁之前，你哪一次生病哪一次掉眼泪，我不曾守在你身旁？
纵然我心思深沉，纵然我狠毒无情，可是窈窈，你扪心自问，我当真待你恶毒至极，让你恨我怨我，不曾有丝毫念着我的好吗？
我只是要你取谢砚舟的性命，只是要你对我忠心无二。那一年里，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动手，也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拿到兵符，可你呢？
你一拖再拖，你蠢的爱上了他，你当真将他视作夫君，你不舍得害他分毫，倒戈相向同我几成仇敌。
我以为你只是忘了从前才会如此，所有我要你想起一切。
可我着实不曾料到，即便是你想起从前，你我之间仍是这般局面。
窈窈，但凡你舍得伤谢砚舟分毫，今日我都会给你解毒。
可你，偏偏做不到。”
谢归周说着，嗤笑了声，俯身捡起地上碎落的瓷片。
“你若做得到，也不必受这遭罪了。”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瞧着地上碎裂的瓷片，声音薄凉，又道：“罢了，无论你是否能做到，我都会帮你做到的。”
他似乎一点也不为将窈窈害到这般地步而愧悔，反倒觉得，因为她不忠，所以她合该受过。
窈窈攥着心口，忍受着淬心毒剜心蚀骨的痛楚，咬牙看着他，颓唐倒在软榻上，声音低哑无望：“是，你抚养我长大，你待我恩重如山，可你、你已经扔了我啊，是你先不要我的，我明明都不记得了，你为什么非要让我想起！你说你要我忠心，可是谢归周，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手中无情无欲的棋子，我有感情也会痛，你要我嫁人，又逼我害我夫君，我如何能做到啊……你让人给我灌毒，淬心毒那般可怕，我日日夜夜备受折磨，你这样折磨我，惩罚我的不忠心，倒不如一刀要了我的命，给我个痛快……”
她话音颤颤落地，字字句句到了谢归周耳中。
那锋利的碎片不知怎的，划破了谢归周指尖皮肉。
谢归周望着指尖渗出的血珠，听着她求死的话语，心底阴霾密布。
他将那瓷片握在掌心，由着碎瓷片锋利的边缘，将他掌心的皮肉刺破，任由血色自他指缝漫出。
抬首看向窈窈，冷笑道：“痛快？呵，窈窈，你以为一刀杀了你，你就会痛快吗？你以为这样的速死好过钝刀子割肉的折磨吗？你见过死人吗？我告诉你，一旦刀刃封喉，你漂亮的脖子白净的皮肉都会被污血染红，你不会立即死去，反倒会感受到利刃划破皮肉血管的痛。想来，那样的痛，也不比淬心毒好受多少。你这样娇弱，磕了碰了摔得重了都要掉眼泪，你以为你受得住死亡吗？窈窈，你同我求死？你想的倒是轻易。我救了你性命，费尽心思抚养你长大，可不是要你这样轻易的去死，就算是要死，也该是在你最有用处的时候死去，眼下，不是时机。”
谢归周话音残忍，窈窈只觉齿寒。
“你就是个疯子！”她恨声骂他。
谢归周由着她骂，任凭掌心血色蔓延，捡起碎片后起身，看着她已无生志的灰暗眼眸，看着她惨白病态的脸色，强压下心底那抹不该浮现的恻隐之心。
他不会给她解药。
她已不再忠心，而他需要用她这枚棋，更需要控制她。
他无法以恩情摆布她，便不可能给她解了这下作的毒药。
淬心毒再痛，她也只能受着。
所以，她骂他是个疯子，他无法反驳。
“是，我的确是个疯子。”他真心觉得她说的对。
他早就是个疯子了，只可惜，她长大后才知道。
若是她早些知道，若是她十岁那年离家出走，跑的远一些，再远一些，让他没有机会找到她，让他没有机会见到她的用处，或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个疯子。
或许他仍能做她至亲至爱的兄长。
只可惜，世间没有如果。
她让他知道了她的用处，也让他知晓了她的出身。
窈窈身上有太大的利益，而谢归周，也不是当年护城河边一心求死的少年。
她身上的烂漫和阳光，盖不住他心底的**和阴霾。
他要天下，要江山，要权位，要世人俯首，要生杀予夺。
京郊小院天真痴傻的小姑娘，算得了什么呢。
谢归周曾经如此想。
那么现在呢？
现在旧时的想法，可曾有过动摇变化？
答案是，不曾。
她仍旧是她手中的棋子，今日的每一步，都还在谢归周棋局中。
窈窈不会知道，就连谢砚舟送她出府，都是谢归周早就料到的事。
谢归周将视线从窈窈身上收回，按下心中情绪，抬步离了内室。
是啊，棋局仍未落下，他委实不该在此同她争些无谓的言语。她要恨就恨，要怨就怨，又能如何，左右，她也挣不脱他手中的棋盘
谢归周和谢砚舟都是一样的骄傲自负，他们都以为窈窈这样柔弱无依的小女子，一辈子都挣不开他们的手心，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这样娇弱的小姑娘，宁肯赔上性命，也不愿再回头。
*
出了内室后，谢归周便宣了宋太医师徒过来，他问宋太医，淬心毒还有半年毒发，频繁咳血，可有性命之忧？
太医告诉他，虽无性命之忧，却会让人分外体弱，拖得越晚解毒，身体也就越孱弱，若是真拖到两年之期解毒，怕是这身子，也是半废了。
谢归周闻言静默许久。
他知道，这毒越靠近毒发之日也就越厉害，意志再坚毅的人，也难撑到最后的三个月，大都会在中毒一年半时任人摆布。
窈窈眼下就在这个当口，她今日越是狼狈越是痛苦，其实也就越是说明，她要受不住这毒了。
淬心毒能令名将叛国，更何况是一个娇弱女子呢。
谢归周是在赌，他在赌要不了多久，窈窈就会听话。
只是，唯一让他不安的是，窈窈没了生志，一心求死。
谢归周清楚，这场赌局落幕之前，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窈窈的命，不能让她寻了短见。
宋太医师徒退下后，谢归周孤身坐在桌案前，指节不断叩在案上，思量许久。
他要想个法子，吊住窈窈的命。
无论是恨还是怨，亦或是不甘心，他需要一个念头，吊着她的心气，让她不想死。
谢归周思量许久后，启唇唤了伺候的内侍入内，吩咐道：“请卫大人和卫玉瑶明日到京郊小院一趟，就说是朕有要事宣见。”
或许，该是时候让她知晓她的身世了。
也许知晓了身世，能刺激她的情绪。
她不是钟情谢砚舟吗？她不是为身世所苦吗？她不是以为，她半生的苦难流离，都是因为她没有一个好的出身，无父无母吗？
那他就让她知道，她有父母，有再好不过的出身，甚至，原本该有一份京城女子无不艳羡的婚约。
她不是为谢砚舟肯娶出身低贱的她为妻感动，他就让她知道，她原本就该名正言顺的嫁给他。
她不是一心求死，于人间再无挂念吗？
那他就唤醒她的不甘不平，让她不得不想活下去。
他就不信，当她得知她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切，原本都该唾手可得，却被她的血缘至亲一一毁去，只留梦幻泡影之时。
她还能不痛不恨，甘心就这样轻飘飘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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