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之上的悬崖,陡峭荒寂。
谢砚舟步行而上,衣摆处都因这一路的匆匆,沾上不少草芥。
他心口的伤还在渗血,好在包扎的严密,不曾透到衣衫外面,不过唇色却仍稍显苍白,细细看来,能瞧出是受过伤的样子。
崖上冷风阵阵,凛冽逼人。
卫玉瑶哭的厉害,窈窈虽未掉泪却也是怕的。
谢砚舟抬步登上悬崖,窈窈看着他停步在崖边神色沉冷的往悬崖上看了眼,不曾错过他眼里的淡漠。
明明数日前,在正明寺佛殿内,他还会温柔爱怜的给她抹泪,今日再相逢,他却已是这副冷漠至极的模样。
是人心易变吗?
还是,当日佛殿内不过是又一次逢场作戏罢了。
窈窈的心思,谢砚舟无从得知。
他将视线从崖上悬着的两个女子身上收回,看向谢归周。
开口道:“皇兄,你我之间的事情,何必牵扯旁人?难不成你以为,区区两个女子的性命,就能换我不去同你争这江山帝位,放过你吗?你当清楚,儿女情长,于我于你,都并非必要,舍弃也无不可。”
“是吗?儿女情长于你,当真并非必要吗?可我记得,砚舟你,少时便是个痴情儿郎。”
谢归周话落,谢砚舟抿唇低笑,回道:
“皇兄你也说了,那是少时。少年心性,总是多情莽撞的。时隔多年,你不似当初模样,我自然也不会还如从前那般。”
“是吗?”谢归周抬眼反问,握紧手边弯弓,一箭射向了崖边。
这一箭极快极烈,直直射穿了横在崖边悬着窈窈和卫玉瑶两人的三根绳索中的一根。
谢砚舟察觉到他这一箭射向的是三根绳索中的一个,而非是人,强压着冲动不曾动手,只是攥紧了袖中掌心。
他装的面色无波,袖中紧握的手,却是青筋暴起。
眼瞧着箭矢射断一根绳索后,谢砚舟勉强维持着平静的面色,接着开口道:“皇兄,这两个女子,一个虽是我少时未婚妻,却已经入宫嫁了你做了贵妃,是你的妃妾,另一个是你一手养大的孩子,费心栽培的棋子,你拿她们的性命要挟我?不觉得可笑吗?”
“可笑?呵,那又如何,有用就好!”谢归周话音出口,弯弓又是一箭,射向了第二根绳索。
悬着她二人的,只有三根绳索,眼下,仅剩一根。
这一根,若是再断了,崖边悬着的人,必然会坠落悬崖。
到这境地,谢砚舟再难隐忍,他额间青筋暴起,怒视谢归周,寒声道:“谢归周,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只会这些卑鄙的手段,和你父亲一样无耻!你我之间争权夺位,与她们这些弱女子有何干系!你拿她们的性命作要挟我的筹码,当真就不会有分毫羞愧吗!”
呵?羞愧?那是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才会有的东西。
而他谢归周,是阴暗角落长出的污秽玩意,自然不会有这些无用的情绪。
看着谢砚舟的愤怒,谢归周笑得愈加恣意,猛咳了几声,扬声道:“羞愧?呵,我若是有这东西,可活不到今日!你当谁都是你,能在父母庇佑下做君子端方的太子储君!”
他话落,重又弯弓搭箭对着崖边。
接着开口:“谢砚舟,你想让她们活命吗?若是你肯自己从这处悬崖跳下去,舍弃眼下你唾手可得的江山权位,我保证,必定留下她二人的性命,好生善待。”
谢归周此言出口,谢砚舟下颌紧绷,仍旧眸光冷沉的看着他,却未有分毫动作。
“皇兄这局若只是这般算计,未免太不了解我了,为了背叛我的女人去死,我还没有这般愚蠢。你就是将她们都杀了,我也不会舍了脱手可得的帝位,在此时赴死。”他话音冰冷道。
谢归周冷笑了声,看向悬在崖边,始终未曾说出只言片语的两人。
卫玉瑶虽未被封口,却早吓破了胆,加之她对谢砚舟动了手,唯恐谢砚舟认出她来,再不肯救她,故而压根不敢出声。
而窈窈,被帕子堵了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唯有一双眼睛,隔着崖边云雾望向谢砚舟。
谢归周收回眸光,重又和谢砚舟对上视线。
才道,“好。当真是谢氏皇族的儿郎,足够狠心。既是如此,便换个选项,今日我费了这番功夫,总不能白忙活一场,自是要取一个人的性命的,不如,你选一个活命。”
谢归周笑得恣意,话音却残忍可怖。
谢砚舟怔了一瞬,下意识抬眼看向崖边悬着的人。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窈窈身上。窈窈没有掉泪,脸色却也因惧怕而苍白,唇齿被帕子堵住,说不出话来,只有一双眼睛,隔着崖边云雾,诉着难言的情绪,让人万般心动爱怜,只可惜,此刻的她穿了那件红色寝衣,手上还戴着那枚险些取了他性命的银戒,这一切都让谢砚舟心口的伤处,隐隐作痛。
他抿唇未语,视线在她身上落了又落。
这时,跟着谢砚舟赶来的卫夫人一行也上了悬崖。
为首的是卫夫人、沈太傅和沈淮序三人。
听到谢归周的话后,卫夫人先一步开了口。
她看着谢砚舟的视线落在窈窈身上,以为他是要舍弃卫玉瑶,心里又慌又乱,急忙道:“那姑娘本就是谢归周的棋子,焉知今日这般不是她和谢归周合伙演的一场戏。何况,她只是个青楼妓子出身,无父无母身份下贱,死了也就死了,又没人为她伤心难过,可若是我的瑶瑶出了事,莫说是我活不下去,就连太后也必定心中难安。”
卫夫人说,今日这崖边的场面,说不准是窈窈同谢归周演的又一场戏,实打实戳在了谢砚舟痛处,让他不可自控的想起,京郊小院的刺在他心口的暗器,想起这一年多来她在他跟前演的的每一场戏。
那一番话,不仅是谢砚舟痛,同样也在窈窈心口狠狠剜了一刀。
她的生身母亲,厌恶她青楼妓子的身份,说她无父无母命如草芥,死了也就死了,反正没有人会为她伤心难过。
万丈悬崖的惊恐都不曾让她落泪,反倒是卫夫人这句话,逼得窈窈红了眼眶。
泪水从她眼尾滑落,坠入万丈悬崖,无声无息。
窈窈隔着崖边云雾,隔着泪眼朦胧,同谢砚舟的视线撞上。
谢砚舟看着她的泪眼,看着她红艳的眼眶,不自觉生出怜惜,可下一瞬,心口的痛意便重又泛起,一再的提醒着他,眼前的姑娘,是怎样的仙子貌白骨心。
她惯会演戏,惯会算计,最擅装模作样,泪水更是流不尽一般,仿佛早就成了她逼人心软拿捏人心的武器。
做出这副可怜模样,无非是同谢归周又演了一场戏,想要再算计他些什么。
他已经吃了苦口,便该长记性,不能心软,更不能顾念旧情。
何况,谢归周怎么可能当真舍得让她去死。
再者说了,远处还有弓箭手,未必就拦不下谢归周的箭矢。
谢砚舟如此想着,望向窈窈的视线,一寸寸冰凉冷漠。
他似是叹了口气,又似了没有。
窈窈看不真切他的神情动作,却清楚的听到了他近乎刻薄冷漠,全无半分旧情的话语。
他说:
“不忠的棋子,不贞的女人,再是美貌讨喜,也不过是床榻上的玩意儿罢了,纵使明媒正娶,给了她正妻的身份又如何,到底是长于花楼水性杨花的性情,留着她的性命,于我也只有难堪,你要杀就杀。”
崖上的寒风,将谢砚舟话音,一一送入窈窈耳畔。
不忠的棋子……不贞的女人……床榻上的玩意……水性杨花……要杀便杀……
这样极尽折辱的话语,比万箭还要穿心。
她望着他,也看着崖边岸上的众人,喉头艰涩,眼神无助。
谢砚舟那番话落地后,神情冷漠如常,未有分毫波动,似乎也半点不会在意他这番言语会将悬崖上命悬一线的她,伤到何种地步。
就在谢砚舟身旁,卫夫人紧绷的神色也终于在听到谢砚舟这番话后稍稍平和,为谢砚舟选了她女儿的性命,庆幸不已。
窈窈一眼又一眼的望着他们,没有从任何人脸上,看到半分怜悯不舍。
此时,崖上有她的夫君,有养大她的兄长,有生育她的母亲……
可他们,都盼着她去死……
好似她来这人间一遭,只是为了经受苦难。
谢砚舟的刻薄言语犹在耳边,谢归周的大笑便跟着响起。
他笑的肆意,放下了手中弓箭,得意的问她:“窈窈,听清楚了吗?这回,你认命了吗?”
你认命了吗?你认命了吗?
这一路的颠沛流离,这一生的无枝可依,一次又一次的被人舍弃,一次又一次的遭受苦难痛楚,你认命了吗?
窈窈眼眶含泪,无助点头,在绳索遮挡处,悄无声息的扣动了那银戒的机关。
她想,或许,是该认命了。
如卫夫人所言,她活着无足轻重,死了也不会有人为她难过。
倒不如成全他们。
如果能有来世的话,希望下一辈子,能投生在一个好人家,有善待她的亲族家人,有真心相爱的夫婿,有可爱的孩子,有完满的家庭。
不必大富大贵,只求安稳喜乐。
淬心毒的毒性因她心绪悲痛,又一次发作,心口如绞肉般的疼,痛得她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献血和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窈窈咬着舌尖,逼着自己清醒,将银戒内的利刃尖刺全然放出。
不同于想要磨断绳索逃命那时为了避开谢归周的视线只敢用一小点尖刺小心翼翼的磨着绳索那般,这样全数放出的暗器利刃,锋利至极。
银戒寒芒乍现,她用尽了力气,磨着本就被磨断了一半的绳索。
只一瞬,绳索断裂。
崖边上众人隔着云雾,并未瞧清楚窈窈的动作。
最先察觉不对的,反倒是她身旁的卫玉瑶。
卫玉瑶用过那银戒,她是知道那东西有多么锋利的。
窈窈放出银戒后,只一瞬就磨断了绳索,卫玉瑶见状下意识拉她的手想去救她。
可惜,卫玉瑶自己也被绑在悬崖上,即便是触到了窈窈,也无法使出多少力气,只拽下了她一片衣袖。
万丈悬崖,窈窈看着最后的那一刻伸手想要救她的卫玉瑶,眸光温柔至极,摇了摇头。
‘不必救我,好好活下去。’她的眼神如此说着。
随后,侧首望向了崖边隔着云雾的谢砚舟。
在直面死亡的这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了许多画面。
那时,她看到他的画像,仿佛瞧见了悲天悯人的佛子。
后来,金陵花楼,她见到他,便以为,他是这世间来渡她的神明。
兜兜转转,时至今日。
她才明白,他不是悲天悯人的佛陀,更不是人间渡她的神明。
……
窈窈在血色和泪水中坠落万丈悬崖,隐约听到岸上有人声音嘶哑的喊她的名字。
不,或许也并不是喊的她。
淬心毒折磨的她疼痛至极,窈窈阖上了眼帘,在坠落之时,便已没了意识。
从她划断绳索,到她坠落悬崖,不过是瞬间的功夫。
眼瞧着人影在崖边消失,于万丈高空再难寻见。
谢砚舟下意识疾奔到崖边,沈淮序眼疾手快,出手拽住了他。
“别冲动,说不准是谢归周布置了人手在崖壁下不远处候着,接住了人将她藏起来了。”
沈淮序的话,暂且安抚住了谢砚舟,他抬手拽出谢归周衣领,咬牙问他:“人呢?你将人藏哪了?”
谢归周面色苍白,神色难看极了。
他侧眸看向万丈悬崖,手不住的颤着。
沈淮序说是谢归周将人藏了起来,可以安抚住谢砚舟。
可谢归周自己却明白,他根本没有在崖壁上留有人手。
这是万丈悬崖,再好的身手,也无法在崖壁上长久呆着,更何况是接住一个活生生坠下的人呢。
他也没有想过,窈窈会这样决绝赴死。
哪里能未卜先知,在崖壁上布置人手。
谢归周颤抖的手,暴露了他的心情,落在谢砚舟眼中,也让谢砚舟隐隐猜出了答案。
崖边凛冽寒风,吹得人浑身冰凉,谢砚舟只觉,这一刻,就连他身体里滚烫的血,都是凉的。
他握紧了拳,不觉间竟红了眼眶。
垂眸望着万丈悬崖,喉头艰涩道:“吩咐人看好谢归周,我亲自带人下去找。”
谢砚舟话落,谢归周看着那万丈悬崖,笑容既冷又悲,怒道:“找?呵,这是万丈悬崖,莫说是人,就是一条猛虎落下去,也只有碎尸万段的命。你要找的,是她的尸身吗?你不是说要她死吗?你不是说,我要杀便杀吗?如今这副可笑的模样,又是为何?难道你是当真喜欢那个你口中的榻上取乐的玩意儿,当真钟情你眼里水性杨花人尽|可夫的妓子吗?”
这番话,此时句句刺在谢砚舟心口痛处。
他攥紧谢归周衣襟,眼眶通红道:
“谢归周,你闭嘴,你害了她的性命!倘若我寻不到活生生的她,必定将你碎尸万段给她赔命!”
“我害了她的性命?呵,是我将她绑在此处的不假,可是,是我要她寻死的吗?我不曾想过要她的命,谢砚舟,若是她死后有灵的话,想必,连尸首都不愿意让你找到!因为,是你!是你们!逼死了她!”
他指着谢砚舟,又指着一旁的卫夫人。
那边卫夫人刚让沈淮序将卫玉瑶救了下来,眼下正抱着卫玉瑶在一旁后怕的抹泪。
闻言先是吓了一跳,看了眼谢砚舟的神色,忧心事后会因此事遭了迁怒,张口便道:“谢归周你满嘴胡沁什么!明明是你害人,怎么说成是我们逼死了她。”
卫夫人说完这话,便忧心的给怀里的卫玉瑶擦泪,半点也不在乎那死在崖下的人。
谢归周看着她这般,不知怎的,竟仰天狂笑了起来。
他笑得眼泪落下,状如癫狂,指着卫夫人和谢砚舟道:“她的母亲说她只是娼妓,生死无足轻重,就算是死了也无人在乎,她的夫君指责她不忠不贞水性杨花不过榻上玩意儿,这,还不够逼死她吗?”
母亲?
卫夫人给卫玉瑶擦泪的手猛地僵住,她手颤了颤,平复了呼吸,闭了闭眼,才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我只有瑶瑶一个女儿。”
谢归周仍旧在笑,他笑着抹去眼边的泪,说道:“是啊,如今你的确只有卫玉瑶这一个女儿了。”
话落,他看向谢砚舟,眼里满是恨意不甘,接着道:“你说你要让我给窈窈赔命是吗?呵,谢砚舟,十余年前,护城河边,她的父亲将她扔如冬月的河水,是我拼命救她,是我一手将她养大!你算什么?你不过是一个在她十岁时离家出走,偶然遇见的陌生哥哥,你念了她这么多年,也认错了人这么多年,她却早就忘了你,若不是我要她盗你兵符取你性命,费了心思把她送到你身边,你以为她会对你动情?”
冬月的护城河岸边……十岁那年的相遇。
这一番话,落在谢砚舟和卫夫人耳畔,让两人面色都无比苍白。
可是,窈窈耳后,没有那颗红痣,怎么会是她呢。
谢归周望着他们,也看了眼被卫夫人抱在怀里的卫玉瑶,讽笑道:“一颗红痣而已,宋老太医的医术,可生死人肉白骨,更何况是去除一颗小小的红痣呢,怪只怪,你们一个个眼盲心瞎,从来不曾看清楚过,她究竟是谁。”
终于到文案了,呜呜呜,写这章我哭了好久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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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婉仪十四岁遇见赵瑾,少年夫妻结发相守,后来赵瑾登基为帝,她作为发妻被封为皇后。
随着封后旨意一道下达的,还有迎谢氏嫡女入宫为妃的圣谕。
纵使世人都知新帝少时钟情谢家嫡女,却也纷纷感叹谢婉仪命好。生母不过是谢家婢妾,而今却能做母仪天下的皇后,就连当年名满京城的谢氏嫡女,也只能在她跟前做妃妾,当真是荣华。
他们说谢婉仪这样低贱的出身,新帝仍执意封后,让谢家嫡女屈居她之下,可见结发夫妻到底情深义重。
谢婉仪也以为如此。
直到那天,她在御殿中听到赵瑾同她的嫡姐说,他从未将她视作妻子,给她后位,只是因她丧子后难有身孕,他怜她命苦。
那年,谢婉仪二十四岁,自遇见赵瑾,已有十年。
十年来,她嫁他为妻,为他日夜殚精竭虑,因他在战乱中难产丧子,九死一生再难有孕。
到头来,只换回他的怜悯。
自那天后,十四岁的谢婉仪永远葬在了宫城中,活下来的是如玉像般冰冷的皇后。
她看着宫内一茬又一茬迎进妃妾,看着赵瑾一个又一个孩子出生,做着最贤良宽仁的皇后。
再挑剔的史官,再刻薄的谏臣,也说不出她半句不是。
又十年,边疆动乱,赵瑾御驾亲征,谢婉仪病重垂危。
宫墙深深,锁了她一生的悲欢。
油尽灯枯的那一刻,谢婉仪只觉解脱。
心想,若有下辈子,定要寻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郎君,再也不嫁赵瑾了,再也不做皇后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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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新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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