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城七月雨纷纷,窈窈带着这小娃娃,入了蜀地。
寺庙遇见时小女娃哭闹的厉害,窈窈带了几日,她倒是不大闹腾了,只是每日不论白天黑夜,都要紧挨着窈窈。但凡窈窈稍稍离开一会儿,那小娃娃就要哭闹。
许是孩子情绪敏感,被扔过一次,潜意识里便怕了起来。她心疼她可怜,自然费心照料。
窈窈带着这女婴落脚在客栈后,便开始打听程家的消息。
程家在蜀地很是出名,前些时日遭了祸患,满门死了个干净的事,更是闹得极大。
故而窈窈刚一打听,便得了消息。
“夫人您问程家啊,程家就在前头街上,喏,府邸盖得最气派的那家就是,不过这府邸听说也被程家少爷卖出去了,办完丧事,那程家少爷估摸着就要搬出来了,前些时日,程家的奴仆也都被遣散了。”客栈的店小二同窈窈道。
窈窈闻言瞧了眼怀里的女婴,有些为难。
若是程家当真山穷水尽,那位程家少爷,肯养这小女娃吗?
窈窈自己心里也没底。
可她也是山穷水尽,无有余钱了,长久下去养活自己都费劲,还得在蜀地找个谋生活计糊口呢,自然也没有能力抚养这个孩子。
听闻蜀地富庶,常有善堂,会抚养无父无母的孩子。
窈窈想了想,便打算若是这孩子的兄长并不乐意养她,就将这女娃送去善堂,自己得了空常去瞧瞧,多看顾一些就是。
在客栈用了顿饭,喂过小女娃后,窈窈便抱着孩子去了程府。
程府门前挂着白布,满府都静寂的厉害,在热闹的城中大街上,无端诡异得紧。
窈窈敲了半天的门,也无人应声,想到客栈小二说过,程府的下人都已经被遣散了,只得抬步自行踏进了府内。
府中大门紧闭,窈窈推门进去后依稀还能在白布后头精致的屋舍中,窥见几分程家先前的富庶。
走了一阵路,沿途一个人也没瞧见。
这处宅院又大得很,满府都悬着白布,窈窈越走越觉渗人。
行到一处屋舍前,瞧见满屋都摆放着排位,窈窈惊觉这是灵堂,吓得脸色都白了,想到这程家满府的人都死了个干净,愈发抱紧了怀中女婴,隐隐后悔今日登门,扭头想要回去。
她刚欲转身,灵堂内走出了位白衣孝服的郎君,拦住了她的去路。
“程家今日闭门谢客,送亡灵安息,夫人登门,所为何事?”问话的郎君声音沉穆,眼眶都还红着。
这郎君瞧着年岁极轻,应当也就是十六七岁,或许比窈窈还要小上一些。
满门尽丧,只剩下他一个,自然是悲怆至极的。
窈窈抿了抿唇,道了句节哀,开口将来意说明。
“我在一处破庙捡到了这个孩子,孩子襁褓中放了张纸条和一枚玉佩,纸条上写,她是蜀中程家女,有兄名程望,我本也要入蜀,便顺道将她送了过来,到了蜀地才知晓程家的变故。”
那少年闻言眉心微蹙,同她道:“我就是程望。”
话落,抬步走向她,看了眼被窈窈握在手中的纸条和玉佩。
窈窈瞧着他眉心紧拧的样子,想到这满府的白布和客栈内店小二的话,犹豫了番,开口道:“听闻蜀地有抚养孤儿的善堂,若是你养活这孩子有难处,我也可将这孩子送去善堂,这丫头也很是可怜,你好歹是她的兄长,记得常去看看她就是。”
程望看着那纸条和玉佩,认出玉佩确实他父亲的贴身之物。
他知晓他的父亲风流,莫说是外头的外宅,就这程府,从前便有十房不止的妾室,只是他父亲身子似是不得行,这么些年来,女人不少,却只有他一个独子。
眼下,他父亲被人设计含冤死去,程家满门的人也都死了个干净,只剩下他一个活口,若是这孩子,当真是父亲的骨肉,便也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程望抿了抿唇,想到死去的父亲,握了握拳,回道:“我既还活着,这孩子便算不得是孤儿,我是她兄长,自当抚养她。多谢夫人将她送来,把孩子给我吧。”
其实程望眼下,还有许多事要做,这个孩子,于他实在拖累,可他想着这孩子是他唯一的亲人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不管不顾。
十六岁的少年郎身形单薄,想必也是生计艰难,却还是想要养活这个妹妹。
窈窈心中触动,无声轻叹,将孩子送到他怀中。
可那女婴被窈窈养了几日,很是亲近她,或许以为这是又被丢了一次,硬是拉着窈窈的衣袖,哭得撕心裂肺不肯松手。
窈窈有些于心不忍,想着眼前的程望,是这个孩子的兄长,瞧着也是个心底善良的少年郎,定然会好生照料这小娃娃,狠了狠心,便要将衣袖从那小娃娃手中抽出。
她手上有了动作,那小娃娃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哭得愈加撕心裂肺。
程望瞧着那小娃娃哭得厉害,抬手握住了那娃娃的小手,连带着也将窈窈的衣袖攥在了掌心。
他犹豫了番,开口道:“夫人留步。我不曾照料过小娃娃,看夫人年岁打扮,应当是做过母亲的,若是方便,可否麻烦夫人帮我照料妹妹,我会按照蜀地的工钱给您付酬金。”
程望的话,倒是拦下了窈窈的动作。
她抬眼打量了眼跟前的少年郎,想到店小二说,他连家中奴仆都给遣散了,一时没有接话。
程望许是看出了她的疑虑,忙解释道:“我已经卖了这处家宅,另外租了个住处落脚,手头的银两,给夫人付工钱还是有的。”
就这样,程望请了窈窈照顾那娃娃,领着她住进了前些时日租下的住处。
他自己则是日日住在书院读书,准备科考,每月只有月假时,才会回来一趟看看妹妹。
程望租的住处,只有一间卧房和厨房,他给了窈窈和那娃娃住,自己偶尔回来一趟,都是歇在厨房的木柴上。
北边疆土不安,重燃战火,蜀中却是一片安稳祥和,未曾受到波及。
京城内登基的新帝御驾亲征,去了北疆平乱,窈窈长居川蜀,偶尔会在街上听到几句关于战事的议论。
有回蜀地传起了圣上遇刺的消息,窈窈行在街上时,听得这话下意识停了步。
那议论之人,紧接着又道了句是有惊无险。
窈窈心中莫名松了口气,转念又想,谢砚舟汲汲而求江山权位,得到了自然该为他的河山百姓鞠躬尽瘁,战场之上再是刀剑无眼,那也是他该受着的,哪里轮得到自己操心,摇了摇头,不愿再想起他,从此也特意避着了京城和北疆的消息。
日子一天天的过,窈窈来到蜀地,已有两年了。
两年光景,谢砚舟也终于从北疆平定叛乱,凯旋归朝。
消息传到蜀地那日,窈窈正牵着小丫头在街上买糕点,听到人提及他时,只觉那个人的影子,遥远的恍如隔世。
窈窈因着顾忌先头撞见了谢归周的事,出门时常在脸上和身上做些伪装。
两年过去了,没再遇见过什么故人,窈窈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
成日里易容本就麻烦,每回出门还要在腰身上缠上一条一条布帛,更是繁琐累人。
她抱着孩子,常觉不便,加之近日来天气又热了起来,身上常常热出一身湿意,回来后除了洗衣裳还得再洗布帛,麻烦得很。
想着这般久的时日过去,自己也在蜀中安顿了下来,于伪装遮掩之事,便松了防备。
近日来出门,便只是在脸上画了易容的东西,并未遮掩腰身。
她身段本就曼妙,生了孩子后柔媚更甚从前,夏日里衣衫又单薄,一根细裙带悬在腰上,更是将她身段衬得勾人。
窈窈抱着小娃娃立在摊位前,和小摊贩为今日的菜果讨价还价,距离摊贩不远处,一个眼神放肆的男子直勾勾的看着她。
“这程望给他便宜妹妹请来的奶嬷嬷,身段真真勾人。听说他那住处就一间卧房,你说他回了家时,莫不是也和这奶嬷嬷睡在一处,啧啧啧,也不知是给他妹妹请的奶嬷嬷,还是给他自己养的。”说话的人是程望在书院的同学,和程望十分不对付,也是蜀中出了名的浪荡子,整日里寻花问柳做过不少腌臜事。
他身旁跟着的仆人闻言扫了眼那摊位前的女子,心中不解,暗道,这妇人脸色差得很,还长了一脸的雀斑,虽说身段确实是好,可这张寻常普通瞧着上了年岁的脸,自家见惯了美人的公子怎么会看得上。
仆人如此想着嘴上也说了出来:“公子,这嬷嬷瞧着约莫得三十来岁,长得寻常普通,也就身段好些,您怎么瞧上她了。”
那视线放肆瞧着窈窈的浪荡子,闻言啧啧两声,并未答话,心中却道,这女子的脸,可不长她人前的这般模样。
前几日,他来寻程望的麻烦,想着夜里把他那妹妹给偷了去卖给人贩子,悄悄翻墙进了程望家里,瞧见了这位“嬷嬷”。
那时他在暗处,初时只见了人的身段,那嬷嬷身着单衣,身段确实勾人,不过他记得程望为他妹妹请的嬷嬷,是个年逾三十的妇人,只匆匆扫了眼,也无甚兴趣。
程望那刚学会说话的便宜妹妹,窝在那嬷嬷怀里结结巴巴的说:“娘亲白日里是丑丑娘亲,夜里洗了脸就是漂亮娘亲。”
那嬷嬷闻言点了程望那妹妹脑袋一下,同她说要喊嬷嬷,不要喊错。
他有些好奇的望了眼,见那嬷嬷抱着奶娃娃起身,连带着脸庞也暴露在月光下。
那样的容色身段,他这逛遍了蜀中风月场所的主,也难寻出第二个来。
自那日后,这浪荡子便动了心思,每日都过来盯着,只想着,寻个好机会,想法子搭上这位“嬷嬷”,纳进府中。
昨日甚至还同程望提了要纳这位“嬷嬷”入府做妾的事。
谁知那程望油盐不进,不肯应他。
连日来,他每日过来瞧人,愈发后悔闯进程家那日,没有趁着程望不在先占了美人,尝尝美色。
也更加觉得,程望不应,定是和这位美人嬷嬷,有些什么。
*
窈窈抱着孩子买了今日的菜果,便拎着东西回了家,压根不曾留意到暗处有人盯着她。
小姑娘趴在她肩头,咿咿呀呀磕磕绊绊和她说着话。
窈窈笑着一句句应着她,临到家门口时,小丫头笑得叽叽喳喳,清音清脆的指着前头,连喊了好几声:“哥哥哥哥,哥哥回家了!”
窈窈顺着她的小手指看了过去,立在门口的程望听到喊声,疾步走了过来,从窈窈手中接过了小丫头抱着。
“珠珠不是会跑了吗?怎么还让嬷嬷抱。”程望嘴上这样说着,自己却也没舍得让小丫头沾地。
“娘亲香香,喜欢抱抱……”珠珠磕磕巴巴的说着话。
窈窈微窘,尴尬道:“嬷嬷不是说了许多次了,是嬷嬷,不是娘亲,珠珠可别再叫错了。”
珠珠这小丫头,打小没娘,一直很黏窈窈,她还小,不懂什么事,前些时日听到邻家小孩喊娘,她也跟着学,日日如此喊着。
程望见状,神色温和的笑了笑,只道:“无碍的,左右是她同你亲近,喊了就喊了吧,她还小,不知道这些的,大了许是就明白了。”
话落抱着人回身进门,临踏进门槛时,往窈窈身后的暗处扫了眼,见到那暗处窥探眼神淫邪的人,下意识抿了抿唇,抱着孩子侧身将窈窈整个人遮住,挡下了后头窥伺的视线。
程望抱着孩子,护在窈窈身后,窈窈提着菜果,边同他说着话,边踏过门槛。
外人隔着远些看向他们,倒真像是一家三口。
窈窈这两年来,虽是学了厨艺,可她做饭的水平委实不够,饱腹足以,却实在差些味道。
程望虽出身富商之家,却打小外出求学,并不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
每月里,但凡回来的日子,都是他掌勺,这也是他回来珠珠那般开心的原因之一。
程望在厨房烧火做饭,珠珠那小丫头激动的围着灶台转。
做好了一桌子菜后,程望端着饭菜出了厨房,拉了个石桌,将饭菜放到了上头。
“吃饭了。”他喊了一声,窈窈在内室听到,便将绣了一半的衣裳搁下,洗了把手出了房门。
每回程望回来,总会主动照顾小丫头,窈窈也难得轻松些。
他给小丫头喂了饭,又将小丫头哄睡着后,才重又回到院中。
另一边窈窈也刚收拾好碗筷,从厨房出来。
两人在院中视线相撞,没了小丫头在一旁吵吵闹闹,气氛便有些尴尬。
程望瞧着收拾好碗筷后,额头微微沁出薄汗的窈窈,开口问她:“上回同你提的事情,你考虑好了吗?”
窈窈顿住脚步,没有立刻答话。
上月程望回家时,同她提了成亲,说让她考虑一番,下月给他答复。
程望求亲时,倒没提什么喜欢不喜欢爱慕不爱慕的言语,他只是说,他受人威逼,不愿入赘,需要寻个女子成亲,问她可愿嫁他。
窈窈当时又懵又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他便说,让她好生考虑一个月。
眼下一个月过去了,他来问她答复。
窈窈立在小院厨房前,瞧着月下立着的郎君,有些出神。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旁人问她可愿嫁他。
上一回是在金陵,遥远的好似前世一般,她已经许久不曾想起。
那时候求娶她的,是她钟情之人,她自然是答应了,应答之时满心欢喜。她是真的喜欢那个人,也以为自己嫁的是如意郎君。
后来跌宕曲折,那近两年的时光,耗尽了她的少女年岁,也磨光了她关于情爱的悸动。
时至今日,又两三年过去,她再没有体会过少女年岁金陵花楼里那般,一眼怦然的心动。
凭心而论,程望,是个极好的郎君。
年岁相当温柔体贴,事事照拂。
他是窈窈最喜欢的那一类温和少年郎。
窈窈甚至能想象得到,若是嫁给他,日后定会过上她少时最为期盼的日子。
她不想再想起那个人了,她想过真真正正的新的生活。
嫁人,和旁人组建一个新的家庭,或许,是真正告别过去,最好的选择。
*
芙蓉城而今又是七月,同她两年前来到此地时,一般的时节。
天空飘起濛濛细雨,落在月色下的小院石桌上,湿了一片桌椅。
窈窈抬首问程望:“你生得出众,纵使家道中落却也小有资财,应当有不少女子钟情,为何向我求亲呢?”
在旁人看来,窈窈而今是个年逾三十,嫁过人生育过的嬷嬷,程望却是十**岁不过弱冠的少年郎。
他们,委实不相配。
他为何开口求娶她呢?
难不成,他见过她的真容。
窈窈眼神微眯,有些警惕。
虽然在她看来,程望是个君子,不像是个贪图美色的人。
却也实在想不明白,除了她的那张应当算是出众的脸外,她有什么值得程望求娶的。
程望闻言,眼神低敛,回道:“成亲,未必就要钟情,有时钟情反倒是负累。我心中还压了许多的事,或许并不能给妻子钟情和爱慕。我能给的,只是安稳的生活和身为夫婿的照料看顾。钟情于我的姑娘,要的是我的情爱,不是我的照拂,我娶她们,便是辜负。”
成亲,或许并不需要钟情,有时钟情,反倒是负累。
窈窈心底低喃了一遍又一遍这话,心想,或许夫妻成亲,就是互相扶持相互照拂,至于情爱,其实并不是必需品,甚至太过浓烈的感情,反倒会伤人伤己。
她低眸浅浅笑了笑,从手边取了个雨伞撑开,缓步到了程望跟前,为他遮了落在身上的细雨,回道:“我应下了,你选个日子罢。”
这一夜,蜀中细雨蒙蒙,京城暴雨雷鸣。
谢砚舟在御殿书房,梦回旧事,深夜提笔,画下金陵靖王府的红梅,和梅林中鬓发染雪的人儿。
窈窈在蜀中市井小院,撑伞立在程望身旁,含笑应下他的求亲。
京中御殿内,谢砚舟画像之时,忆起当初梅林之中,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曾笑着同他说白首,眉眼间都是浓烈情意,笔锋微顿,始终落不下画像上最后一笔。
他画的出她的美貌,却画不出她眼角眉梢,曾给过他的独一无二难以描摹的钟情。
那份钟情,浓烈动人,而今忆起,却让人心底泛疼。
谢砚舟偶尔会想,也许,崖上决绝赴死的窈窈,恨他入骨,也曾后悔给过他钟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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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新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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