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
一行马车徐徐走在官道上。
凉州的天没有上京城那般燥热，但这里的风却比上京的要烈一些，将马车里的帘子掀起大半，像是要窥得几分远道而来的贵客。
在距离凉州城二十多里处，被人拦了下来。
“大胆，你可知车里何人？”张诚上前警告。
“小人知晓车里头坐的是钦差大人，”拦车的是名妇人，头上裹得是麻布头巾，身上穿得是最普通的麻衣，脚上穿得是草编鞋。
妇人高举状纸，跪地哭诉：“小人要状告凉州刺史赵德言之子赵景强占我家田产，并当街杀害了小人的父亲，官府不仅不究，反将小人全家下狱。
小人不敢妨碍公办，但是小人没有办法了，求钦差大人做主啊！”
张诚站在马车旁，有些难办：“大人，这……”
“你可知诬告朝廷命官该当何罪？”马车里传来有压迫感的声音。
妇人往地上一个劲的磕头：“小人所言句句属实，求大人明察。”
“张诚，将状纸拿过来。”
“是，大人。”
张诚将妇人高举的状纸呈给许致远。
许致远没急着打开，反倒让人将妇人扶起。
缓声道：“若你所言为真，本官自会秉公办理，你且先回去吧。”
“谢大人，谢大人……”妇人连连道谢，她没想到这次这么顺利。
在妇人走远后，许致远打开状纸，有些震惊，竟没想到是封血书。
他的心沉下几分，忍着怒气对张诚道：“张诚，跟上去保护好她，别声张。”
“遵命，”张诚没多问，大人叫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张诚走后，许致远身边的随从小声说道：“大人，此女臂上烙刑乃‘黥’字，是前朝对重犯之刑，今已废止——凉州竟私复肉刑！”
这位随从曾是一名狱吏，负责县狱的日常管理和囚犯关押、刑具保管，还协助县令审理案件，记录口供，对各种律令都很熟悉。
许致远不置可否，此次凉州之行，表面是来例行考核官员政绩的，实则因朝中有人密报凉州刺史贪污枉法，奈何没有证据，圣上才让他来走一趟。
马车继续往凉州城的方向走去。
到了凉州已是傍晚。
许致远一行人歇在离城门最近的客栈，打算先探查一下凉州的情况。
随从已经将马车停在客栈后院。
“大人，已经安顿好了。”
“嗯，这几日舟车劳累，你们也早些歇息。”
许致远让人回去休息，自己反倒研究起凉州现状来。
凉州为边陲大州，近年来突厥屡犯边境，朝廷重视边防，在凉州的驻军需常年备战，在军饷方面也不会苛刻。
但这一路过来，守城士兵少得可怜，换班交班很少，也没有看到士兵屯田，更没有见到士兵训练。
兵防懈怠是大忌。
如今正值秋收，而百姓白天在城外驻足，也不去自家田里收成……
忽的有人破窗而入，手执利剑直指许致远的咽喉。
有刺客！
许致远反应很快，躲开了利剑，将桌子朝那人掀了过去，桌子瞬间被劈开，散落两地。
这边的动静惊醒了隔壁的随从，他们立马过来查看情况。
“大人小心！”那名狱吏挡在许致远身前，用剑鞘收住了刺客的剑，一脚踢了上去。
刺客见人多，将藏在袖里的暗器朝许致远扔去，飞身越下窗台。
狱吏让人追了出去，自己守着许致远：“大人可有伤到？”
“无碍。”许致远摆摆手。
“大人，我看这事和凉州刺史脱不了干系。”狱吏愤怒说道。
许致远挑眉，打击他：“证据呢？”
“大人刚到凉州，也未与人结仇，而大人在上京那边称病未曾上朝，自然不知大人来此。”
“我并未隐瞒行踪，有心之人要查，总是能查到的。”
许致远倒了杯茶，气定神闲。
“除非……上京有人给这凉州刺史送了消息？”狱吏猜测。
许致远笑而不语。
看来有人要他死在凉州。
***
刺史府。
“大人，属下办事不利。”一身黑衣，正是刚才那名刺客。
“废物！”刺史赵德言气得站起来，脸上和身上的肥肉乱颤。
“上京来信不是说，只带了一名护卫统领和几个随从吗？”赵德言重新坐下，喝着侍从重新倒的茶，“那护卫统领还不在他身边，这你都没成。”
“那人的身边卧虎藏龙，一名小小的随从，武功不比卑职低，甚至……还要高些。”他有些颓败。
“哼，无碍，到了凉州，还能轮得到他说了算？”赵德言眼里满是阴狠，说出的话更是让人后背发凉：“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我倒要看看他有几条命！”
“明天，我亲自去会会这位钦差大人！”
赵德言让人去准备明天要用的东西。
弄完之后，好似刚想起地上还跪了一个人：
“你最近不要露面，他已经见过你了。”
*
第二天清晨，狱吏在门外把许致远喊醒。
“大人，赵刺史领着一众官员在城门外相迎……”狱吏气不打一处来，“那老头又在搞什么鬼，明明昨夜……”
城门外？
“那便去走一遭吧。”
许致远如是说道。
……
凉州城门外，刺史赵德言率一众官员列队相迎，锦旗猎猎，鼓乐喧天。
他身着深绯色官袍，腰间金鱼袋随步伐晃动，肥白的脸上堆满笑意，远远便拱手高呼：“钦差大人远道而来，凉州上下真是蓬荜生辉啊！”
许致远掀开车帘，目光扫过赵德言身后——六名婢女手捧鎏金酒壶，四名胡姬额贴花钿，臂挽轻纱，分明是精心排练过的排场。
为了表面上不引凉州官员起疑心，他们从另一条路出城，装作刚到的样子。
他嘴角微扬，缓步下车：“赵刺史客气了。”
赵德言笑呵呵：“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在府中摆好宴席，还请到下官府上用膳。”
宴席设在刺史府后园的水榭中。
檀木案几上，西域葡萄酿盛在琉璃盏中，烤全羊覆着金箔，连食盒都嵌着瑟瑟石。
赵德言亲自执壶斟酒：“凉州苦寒之地，比不得上京，唯有这酒还算稀罕——波斯商人千里运来，一瓮值十金。”
许致远指尖摩挲杯沿，忽见酒液倒影中，一名歌姬手腕淤青未消。
他抬眼笑道：“听闻突厥近来犯边，刺史竟还有闲情搜罗珍宝？”
赵德言面色一滞，旋即大笑：“大人说笑了！凉州军威赫赫，蛮子岂敢造次？”说着推过一匣明珠，“区区薄礼，权当给大人解闷。”
“听闻大人此次前来，是奉圣命考核官员政绩，这考核之事嘛……”赵德言凑近低语，“凉州天高皇帝远，大人按旧例写个‘风调雨顺’便是。”
他袖中滑出一卷绢帛，“这是历年账册，绝无差错。”
许致远接过，指尖触到绢帛内夹着的银票厚度，忽听得屏风后“哐当”一响——个总角小儿打翻了果盘，立刻被仆妇捂住嘴拖走。
赵德言踹翻酒案：“贱婢！惊扰了贵客！”
“无妨。”许致远按住他手臂，笑意不达眼底，“倒是本官来凉州的路上听到了一童谣，这童谣甚为有趣——
‘赵家郎，黄金屋，白骨垒阶不敢哭’，不知刺史可曾听过？”
满座死寂。
……
宴席散去。
许致远回到昨日的客栈，一进门，就看到张诚白天在凉州城内打探到的消息。
三更时分，许致远换上一身麻布短打，随狱吏摸黑钻进西市陋巷。
破败的土墙边，几个老卒围着火堆啃麸饼，见人来纷纷跪倒：“贵人饶命！”
“老丈莫怕。”许致远蹲下身，将酒囊递过去，“听闻凉州军饷丰厚，怎的……”
“呸！”独眼老兵啐道，“当官的喝兵血！去年冬衣全是芦花絮！”他猛地扯开衣襟，胸口刀疤狰狞，“突厥人砍的伤，朝廷赏的十贯钱，到手里只剩三文烂铜！”
狱吏突然拽过许致远：“大人小心！”
巷口火光骤亮，一队差役提刀逼近：“宵禁时分，何人作乱？！”
许致远退入阴影，摸到怀中那封血书——纸背透出的，分明是凉州万民的泣血。
***
镇远侯府，书房。
卫三将信递放在书案上：“将军，卫国公二公子有消息了。”
萧舟衍放下手中的信，抬眸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边缘的暗纹。
“说。”他声音极轻，却让书房温度骤降。
卫三单膝跪地，铠甲与青砖相撞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二公子率领一队精兵，在追叛军的路上遇伏，二公子为保残部断后，引开南越弩手后坠入怒江……”
“尸首？”
“未寻得，但水流湍急，加上江中有鳄群……”卫三话音戛然而止。
萧舟衍的佩刀已钉入他耳畔半寸的立柱，刀柄缠着的旧绷带散开，露出暗褐色的血渍。
“找。”
萧舟衍扯下腰间鎏金鱼符扔在血渍斑斑的舆图上，“让岭南道的‘灰鹞子’全部动起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忽又森然补了句：“有人敢往江里扔块衣冠冢糊弄……”
窗外骤雨忽至，扑灭一盏风灯，黑暗中传来铠甲铿锵声。
卫三知道，这是镇远侯府豢养的铁鹞卫在集结。
当年北疆雪夜，将军便是带着这群哑巴死士屠尽南突厥一支，归来时玄甲凝冰，马鞍上拴着七颗金环耳的头颅。
卫三正要退下，便听到萧舟衍轻声道：“此事暂且不要让卫国公知道。”
*
他去卫国公府求亲那天……
刚进书房，不等卫国公斥责，他扑通一声就单膝跪地，抱拳对着许廉：“萧某在此请求卫国公，将贵女许清遥下嫁于萧某人为妻，萧某愿以全部身家下聘，以命守护国公之女。”
卫国公静默半晌，坐下给自己倒了盏新添的茶，徐徐喝着。
一盏茶接着一盏，时不时翻看书案上的杂记。
时间悄然流逝，书房内的二人就保持着这样的默契。
直到书房门被敲响。
本以为他要无功而返，结果……
卫国公终于打破这安静的氛围，将他扶起，开口：“老夫无意为难将军，只是为人父母，老夫要为女儿的幸福着想，若将军与清遥两情相悦，老夫就是再不舍，也有成人之美。
还望将军将军记住自己的诺言，若有一天清遥不愿待在镇远侯府，也请将军放我女儿回家。”
卫国公所言情真意切。
“既然以后便是一家人，老夫还有一事相求。”
“国公爷请讲。”
“我还有一儿子，几月前奉命平叛南越，除了前两个月会传来消息外，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到如今也一月有余……”
卫国公喉结滚动，不敢再说下去。
“此事，就算你我两家没有姻亲关系，我也是要去求你的。”
“国公爷不必太过担心，二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萧舟衍理解这种心情，现下只能宽慰道，“我会尽力打探。”
*
萧舟衍回过神，将信件收好。
窗外，雨停风至，吹得房内仅剩的一盏灯忽明忽暗地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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