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米亚如愿以偿。
那栋废弃公寓楼在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的轰鸣中,化作了直冲云霄的紫色火海,妖异的光芒瞬间照亮了东京的一片夜空,如同一场盛大而残酷的烟花表演。
这毫不掩饰的张扬行径,瞬间吸引了全城目光,尤其刺痛了日本警方,特别是公安部门高度紧张的神经。
然而,比外界警方更快做出反应的,是组织内部汹涌的暗流。
几乎在消息通过特殊渠道传回的瞬间,组织内部的信息网络就‘炸’开了锅。
苏格兰居然是警察的卧底?!
那个深受Tripe Sec青睐、几乎被她一手带入核心圈的苏格兰,竟然是叛徒?!
而亲手扣下扳机,了结了他的,正是Triple Sec本人?!
这个消息比外界的爆炸更为剧烈地撼动着组织成员们的认知。
黑暗的角落里,酒吧的阴影中,加密通讯的频道里,响起几声难以置信的唏嘘和压低的议论。
组织里谁不知道,那个行事莫测、实力强悍的Triple Sec,除了对那位顶尖杀手琴酒十分在意之外,最为宠信和亲近的,就是她当年一手从底层带起来、亲自教导的苏格兰。
Triple Sec对叛徒和卧底的厌恶是出了名的,手段之酷烈足以让任何心生异念者胆寒。
而苏格兰,偏偏将这两样最触犯她逆鳞的身份都占全了。
真是……世事难料。
一种兔死狐悲的寒意,夹杂着些许看戏的兴奋,在部分成员心中悄然蔓延。
与此同时,另一个名字也被频繁提及。
——波本。
那个以情报能力出众、性格傲慢难缠而闻名的波本,在组织里人缘向来算不得好。
他眼光挑剔,言语犀利,只要是他看不顺眼的,无论对方是谁,都免不了被他明里暗里地针对一番。
然而,唯一的例外便是苏格兰。
即便是最迟钝的组织成员也能看出来,这位对谁都不假辞色的波本,唯独在苏格兰面前会收敛几分锋芒,甚至偶尔流露出难得的、近乎温和的态度。
他对苏格兰的‘特别’,几乎从未加以掩饰。
然而,在苏格兰死讯传出后的这段时间里,波本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在组织任何需要露面的场合出现过一次,也没有在任何通讯频道里发声。
这种反常的沉寂,与他平日里哪怕是带着刺的活跃都形成了鲜明对比。
组织里的看客们不由得兴奋起来,嗅到了下一场好戏的味道。
他们窃窃私语,带着一种残忍的期待,等待着波本的回归,等待着他与亲手杀了苏格兰的Triple Sec反目成仇。
那必将是一场更加精彩、更加血腥的内斗。
可惜。
这些伸长脖子等待的看客们,注定等不到他们想象中的那一天了。
因为真正的风暴,往往诞生于最深的寂静之中。
……
这只是一幢普通的公寓楼,如同城市肌理中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常年无人打理的天台,水泥地面皲裂,露出内里锈蚀的钢筋,角落里堆积着不知名的废弃物和厚厚的尘埃,与楼下街道表面维持的光鲜整洁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处处透着一股破败荒凉的气息。
因罕有人至,连照明的装置都成了多余,唯有远处城市璀璨的灯火,如同一条镶嵌在黑暗边缘的微光河流,勉强驱散了些许浓稠的夜色。
本该是无人光顾的弃地,却因拥有着眺望那幢已化为废墟、缠绕着不祥紫色传说公寓楼的最佳视野。
在今夜,迎来了它的第二位访客。
光线昏昧难辨,金发青年踩着深浅不一的阴影,一步步靠近天台边缘。
越向外,远处投来的光便越发明亮,逐渐勾勒出他深邃立体的轮廓,和他眼中那片沉郁的紫灰色。
他看见了那位先他一步的客人。
棕发少女那洁白的裙摆在污浊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纤细的手腕随意搭在两侧维持平衡,夜风带着寒意掠过,吹动她的发丝和裙摆,让那单薄的身影随风轻微晃动,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都市的夜风裹挟着,坠入下方的黑暗。
若是就这样掉下去,或许也不错。
一个冰冷而突兀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滑过降谷零的心头。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与那未言明的恶意,栏杆上的少女缓缓转过头来看向他。
这个危险的动作让她身下的锈蚀金属发出轻微的呻吟,但她浑不在意,脸上甚至绽开一个与周遭黑暗格格不入的、过分灿烂的笑容。
“你也来了啊,波本。”
那笑容依旧如同记忆中被阳光浸透般温暖明媚,此刻却只让降谷零觉得无比刺眼。
他仿佛能透过这层灿烂的伪装,清晰地看到三天前,她或许也是带着这样纯净无邪的表情,对着hiro的心脏冷静地、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每思及此,一股混杂着剧痛与恶寒的颤栗便几乎要冲破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但他不能流露出分毫。
他是波本,是组织里神秘主义的情报专家,是冷血高效的代号成员。
苏格兰是叛徒,叛徒被处决,天经地义。
他不能,也不该对另一个代号成员处决叛徒的行为表现出任何异议。
更不能让任何人察觉,那具被‘确认’死亡的躯壳,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稳步走到少女身边停下,脸上已然挂起了属于‘波本’的、无懈可击的完美笑容。
那笑容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对同事逝去的惋惜,以及一丝仿佛因苏格兰事件而残留的、微不可察的沉重。
“嗯,来看看。”
波本的声音平稳,目光掠过她,投向远处那幢依旧残留着爆炸痕迹的建筑废墟,语气听不出波澜。
“毕竟……苏格兰,也曾是我们的‘同伴’。”
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般将话题引向更深的水域,侧头看向身旁姿态放松的少女,语气带着情报人员特有的探究欲:“只是没想到,你会亲自处理。我原以为……你们关系很好。”
这句话是试探,是匕首,包裹在关切的外衣下,直指核心。
青叶凛闻言,轻轻晃了晃悬空的腿,嘴角的弧度没有丝毫改变,甚至染上几分天真的残忍:“关系很好?”
他重复着,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词。
下一秒,少女脸上的笑容似乎淡了一瞬,又或许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可我们关系很好的话,他为什么会背叛我呢?”
青叶凛目光灼灼地看向波本,仿佛要穿透他精心构筑的面具,直视他内心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
“波本,当他选择拿起枪对准我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我的阿光了。”
波本脸上的完美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极其短暂,若非极度仔细观察根本无法捕捉。
那一刻,青叶凛的话语如同淬了冰的细针,精准地刺入他心脏最柔软、也最鲜血淋漓的角落。
‘阿光’。
这个亲昵的、带着体温的称呼,曾是少女对苏格兰最显而易见的偏爱。
是苏格兰在安全屋里系着围裙做饭时回头温和的笑,是在执行任务时少女毫不犹豫替他开枪的瞬间,是无数个日夜作为‘绿川光’与‘千秋’自然相处的点滴画面……
这些鲜活的、带着暖意的片段,与三天前那声枪响和眼前这片废墟猛烈撞击,几乎让他窒息。
Hiro拿起枪,不是为了背叛你!
一股混杂着尖锐痛楚和沸腾怒火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灼烧,几乎要冲垮理智的堤坝。
是为了他身为警察的信仰,是为了他必须履行的职责!
甚至……甚至可能是想将你从这片泥沼里拉出来!
然而,这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激愤,在撞上少女那双平静到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浅金色眼眸时,瞬间被更深的无力与悲哀淹没。
他清晰地认识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其思维逻辑已经与组织深深同化,或者被她完美地伪装成了如此。
在组织的法则里,‘背叛’是唯一且绝对的死罪,不容任何情由辩解。
任何关于立场、信仰、不得已的诉说,在此刻不仅是徒劳,更是致命的。
‘可我们关系很好的话,他为什么会背叛我呢?’
这句反问,似乎不仅仅是在说苏格兰,更像是在问他。
你呢,波本?
如果我们‘关系很好’,你是否也会‘背叛’?
你的枪口,有一天会对准我吗?
他微微垂眸,避开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浅金色眼眸的直视,动作自然地抬手,用指节轻轻揉了揉眉心,发出一声短促而略带自嘲的轻笑。
“你说得对。”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仿佛被说服、又像是厌倦了争论的疲惫感,“是我想当然了。在组织里,任何私人感情,在‘忠诚’面前,都不值一提。”
随即,他话锋微转,带着情报人员特有的、对细节的执着,再次试探。
这一次,他将问题抛得更具象,也更危险:“我只是……有些难以想象那一刻。他当时……有没有说什么?”
他想知道,在扣下扳机的前一刻,Hiro是否试图传达什么,而她又是否……有过丝毫的动摇。
棕发少女像是在仔细回想,她微微偏着头,目光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检索着三天前那血腥时刻的每一个细节。
然后,她嘴角那如同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就如同退潮般,先是逐渐消失,继而恢复成一派近乎漠然的平静无波,就那样静静地、毫无情绪地看着金发青年。
最终,她再次弯起眉眼,露出一个微笑。
很淡,很浅。
像是一弯悬在冬夜寒空中的、冰冷却柔和的月牙。
那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击中波本,让他浑身几不可察地一僵。
这神情,这感觉……简直就和青叶凛一模一样!
他几乎要以为,下一秒眼前的人就会用那熟悉的、属于青年的声线,低低地唤他一声:
‘……零……’
然而,少女的声音依旧是轻柔带笑的,与青年截然不同。
“千秋,放弃抵抗……跟我走吧。”
回想那一天的场景,苏格兰在最后对他说的话,竟然也只有这么一句。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波本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所有的试探、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仿佛都变得苍白无力。
跟我走。
hiro……
直到最后一刻,你依然想着要带她离开吗?
离开这个黑暗的组织,离开这个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泥沼?
即便她是Triple Sec,即便她手上可能沾满鲜血,即便她……用枪口对准了你?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痛、愤怒、荒谬与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波本的喉咙,让他几乎窒息。
他仿佛能看到那一刻,他的幼驯染,他的战友,在明知身份暴露、行动失败的情况下,依然对着这个身份成谜、危险重重的少女,发出了最后、也是最无力的挽救。
这太像hiro会做的事了。
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温柔与责任感,即便在最后关头,也无法彻底抹去。
波本的指尖在大衣口袋中猛地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依靠这尖锐的疼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冷静。
他脸上的完美笑容终于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空白的神情。
紫灰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风暴在凝聚,却又被强行压制,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悲哀。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能说什么?
谴责hiro的愚蠢和天真?还是质问千秋为何不跟他走?
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一句,声音低哑得仿佛被砂纸磨过:
“他……还真是……到死都是个蠢货啊……”
这声叹息般的低语,裹挟着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沉甸甸地坠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青叶凛沉默地看着他,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映不出丝毫波澜。
他轻盈地转身,从锈迹斑斑的栏杆上跳下,裙摆划过一个短暂的弧线,如同某种无声的告别。
然后,在波本重新抬起眼,眼里还残留着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痛楚与复杂时,他问出了那句直刺心脏的话:
“波本,你恨我吗?”
恨?
他该如何定义这种情绪?
是恨她亲手结束了景光的生命?还是恨她此刻用如此平静的语气,问出这个足以将人撕裂的问题?
抑或是恨这该死的命运,恨这个将他们所有人卷入漩涡、逼迫他们手足相残的组织?
恨意当然是有的,如同毒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那是看着同伴倒下却无能为力的愤怒,是对执行者冷酷无情的憎恶。
如果可以,他或许真的想……
他看着少女,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千秋’,看着这张与青叶凛有着微妙联系的脸。
所有的情绪在胸腔里激烈冲撞、翻腾,最终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缩、冷却,沉淀为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脸上缓缓重新勾勒起那抹属于波本的、带着几分疏离与玩味的笑容,只是这笑容比之前更冷,更空洞,仿佛一张精心绘制却失去温度的面具。
“恨?”他重复着这个字眼,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轻佻,“怎么会呢,千秋。”
他向前迈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压得低沉,却字字清晰:
“你只是清除了组织的叛徒,维护了规矩。我欣赏效率,也认可……结果。”
棕发少女脸上那抹浅浅的笑意,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眼底深处似乎有光芒悄然黯淡下去。
她转过身,不再看他,朝着漆黑的楼道口走去,身影在楼梯间的入口处停下,融入了那片更深的黑暗里,看不清神情。
她的声音从黑暗中飘来,带着一种空茫的、仿佛自言自语的意味:
“波本,要是一个人的模样、名字、身份、甚至是记忆……全都是假的,那么这个人,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天台上,没有传来任何回复的声音。
在这片昏暗的光线下,他们甚至无法看清彼此的表情,只有沉默在无声地蔓延。
“嚓——”
一声轻微的、擦动火机的脆响,短暂地打破了这片死寂。
少女的脸庞在骤然亮起的火光中一闪而过,精致的五官被晕染上一圈温暖的光晕,眉眼间似乎蕴着无尽的疲惫与某种决绝。
那光亮转瞬即逝,她的脸庞迅速重新沉入更深的夜色。
只有她指间夹着的那支香烟顶端,一点猩红的火星在黑暗中固执地明明灭灭,如同她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命运。
她似乎吸了一口烟,然后从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笑,那笑声飘忽得如同叹息,裹挟着淡淡的烟雾,消散在夜风里:
“My existence is a secret.”
【叮——恭喜宿主,心愿达成。】
【人物:诸伏景光,状态:正常,死亡结局已变更,心愿任务已完成,执行人青叶凛,获得奖励积分*20。】
【当前积分剩余:42。】
青叶凛含着烟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复杂难辨的弧度。
恨与不恨,在此刻,似乎都已经不再重要。
那些翻涌的情绪,那些无解的诘问,都被这浓稠的夜色与冰冷的现实暂时封存。
他唯一清晰的念头,或许只剩下一个。
——希望他的朋友们能好好活着。
然后,他不再停留,转身,迈入了楼梯间的彻底黑暗之中。
脚步声轻缓而坚定,渐行渐远,最终归于一片虚无。
浓浓的夜色,仿佛有生命般,吞噬了那抹棕发少女的身影。
然而,就在那片黑暗似乎要恢复永恒寂静之时,一道新的轮廓,缓缓自其中浮现、凝聚。
从中走出来的,是一个身形修长的白发男人。
月光吝啬地洒落几缕,照亮了他如雪的发丝,泛着冰冷的光泽。
他优雅地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勾着一副精致的金丝框眼镜,不疾不徐地戴到脸上。
镜片之后,那双原本或许还残存些许情绪的蓝色眼眸,在镜框落定的瞬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光彩,变得平静如水,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光影。
白兰地,于此现身。
他站在少女消失的地方,仿佛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接,目光投向波本所在的方向,又或许……
只是投向更遥远的、充斥着阴谋与算计的未来。
……
白兰地再次回到那间充斥着冰冷现代感的公寓,指纹锁开启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没有开灯,习惯于黑暗的眼睛在踏入玄关的瞬间,便精准地捕捉到了从客厅方向溢出的、异常明亮的光线。
但他对此毫无反应。
仿佛那盏不该亮起的灯,以及灯光下投射在磨砂玻璃隔断上那道模糊修长的人影,都只是空气中无关紧要的尘埃。
他甚至连脚步都未曾停顿半分,径直穿过玄关,将外套随意地甩在衣帽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走向客厅中央那张宽大的黑色皮质沙发,如同走向一个既定的王座,全然无视了那个站在灯光正下方、仿佛已等候多时的人。
然后,他姿态慵懒地陷进沙发里,身体向后靠去,甚至没有抬起眼皮去看站在不远处的人,只是用一种极度疲惫、又带着毫不掩饰冰冷的声线,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既然醒了,那就滚吧。”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迂回,仿佛在驱赶一只误入室内的飞蛾。
站在灯光下的,正是诸伏景光。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浴衣,与那天天台上的狼狈绝望判若两人。
此刻的他,除了脸色还有些缺乏血色的苍白外,周身的气息是一种经历过极致风暴后的、近乎诡异的平静。
那双与白兰地极为相似的、如同高原湖泊般的蓝色眼眸,此刻正静静地落在沙发上的白发男人身上。
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温和笑意,也没有了天台上的痛苦与憎恨,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与白兰地身上表现出来的如出一辙的平淡,仿佛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已在那场‘死亡’中被燃烧殆尽。
他很清楚自己经历了什么。
心脏被子弹贯穿的剧痛,生命力急速流失的冰冷,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绝望……每一个细节都刻骨铭心。
那绝非幻觉。
他是真切地‘死’了一次。
但诡异的是,他的意识却并未随之湮灭。
在一片混沌与黑暗中,他保持着清醒的思考,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外界的动静——
他被移动,被安置,听到隐约的对话片段,直到不久前在这张陌生的床上彻底恢复对身体的控制。
‘阿光,我送你上路。’
‘阿光,别恨我。’
那两声轻语,如同烙印,深深刻在诸伏景光‘死’而复生的意识里。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其中真正的含义。
送他上路,并非送往地狱,而是送他离开那个黑暗的组织,以一种极其惨烈、却也极其有效的方式。
很奇妙。
当他在天台上,于生命最后时刻隐约猜到这残酷真相时,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为这份不得不以欺骗和‘死亡’为代价的‘拯救’,也为那个必须亲手执行这一切的少女。
然而,当子弹真正贯穿胸膛、意识沉入黑暗的一瞬间,所有的痛苦竟真的如同潮水般退去,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随着那场‘死亡’一同被埋葬、被剥离了。
直到现在醒来,在这间冰冷的安全屋里,那些被短暂隔绝的情感才重新缓慢地回流。
诸伏景光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轮,长时间未曾进水和发声让他的嗓音带着干涩的沙哑。
他脑海中盘旋着无数疑问,关于计划的全貌,关于白兰地的立场,关于那个赌约,关于她付出的代价……
可千言万语在唇边辗转,最终冲破那层无形障碍的,却只剩下最简单、也最核心的一句:
“她……
还好吗?”
这个‘她’,不言而喻。
指的是那个扣动扳机、亲手将他‘送走’的Triple Sec,是那个他记忆中会笑会闹的千秋。
只想草草了事、尽快结束这场麻烦对话的白兰地原本慵懒陷在沙发里的身体微微一顿。
随即,他用手撑坐起来,不再是全然放松的姿态。
他倾身向前,将一条手臂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这个动作让他更直接地面对诸伏景光。
然后,他抬起了眼眸。
那双与诸伏景光极为相似的冰蓝色眼睛,终于直直地撞入了对方那片因关切而泛起细微波澜的‘湖泊’之中。
“她怎么样,都跟你没有关系了吧。”白兰地的神情淡然依旧,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但话语的内容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切割开彼此的身份与界限,“别忘了,你是警察。”
——你是警察。
我们是黑暗,你是光明。
从你‘死亡’的那一刻起,那条界限就应该比生死更加分明。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试图浇熄诸伏景光眼中那不合时宜的关切。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诸伏景光没有被这句话逼退。
他望着白兰地,那双经历过死亡的蓝眸里,困惑与某种执拗交织在一起:
“那……为什么要救我……?”
这不合逻辑。
这违背了组织的规则,也似乎违背了……他们各自应有的立场。
面对这个无法回避的核心问题,白兰地搭在沙发沿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敲击了一下,仿佛在权衡。
他冰蓝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冰封湖面下暗流的痕迹。
最终,他似乎做出了决定,用一个代号打破了沉默:
“梅多克。”
这个代号如同一个生锈的钥匙,插入锁孔,试图开启一段被尘封的往事。
白兰地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不再仅仅是驱逐,而是带上了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
“我需要梅多克研制的药。”
诸伏景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迅速被了然取代。
是了,在白兰地正式现身之前,若非从梅多克口中偶然得知这个代号的存在,他们甚至不知道组织里还有这样一位深居简出的核心研究员。
至于白兰地所说的‘需要的药’……
诸伏景光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被拉回到过去,那段与梅多克接触的、充斥着消毒水味和隐秘交易的时光。
……
“……替我瞒住她,咳咳、下次……”
梅多克以透露一些关于‘白兰地’的情报作为交换,换取诸伏景光暂时替他掩盖身体状况急剧恶化真相的举动。
而在实验进行到后期,在诸伏景光接受最后一次惩罚性实验时,梅多克履行了他的承诺。
那时的诸伏景光,正深陷于无法心安理得承受千秋那份过于沉重、甚至带着偏执的信赖所带来的痛苦与自我怀疑中,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浑浑噩噩。
梅多克似乎看出了他的状态,不知是有意点拨,还是仅仅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在他操作仪器时,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你想知道有关于白兰地的事?”
这句话如同强心剂,让诸伏景光瞬间打起了精神。
他们对白兰地的情报知之甚少,组织内部也鲜有关于这位神秘高层的消息流传。
如果真能从梅多克这里找到突破口……
……可惜,梅多克只是摇了摇头,打破了他的期待。
“白兰地的存在属于组织的最高机密,哪怕是我,也没有权限随便告知你有关于白兰地身份的任何信息。”
在短暂的沉默后,梅多克话锋一转:“……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这个实验的秘密。”
他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而这个实验的初衷,正是白兰地向组织提出的可行性。”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在吟诵某种禁忌的箴言:
“我们既是上帝,也是恶魔。”
“我们逆转时间的洪流,让死者复生。”
“死而复生?”
初次听到这个说法的诸伏景光没能忍住震惊,脱口而出。
这怎么可能?这完全违背了自然法则!
但梅多克的表情不似作假。
——Silver Bullet,银色子弹。
这便是由白兰地提出核心理论,由梅多克的上一任负责人开始初步研发,最后由梅多克接手后正式投入配制的药物名称。
而Triple Sec,便是这个药物的实验体。
“为什么是Triple Sec?”
诸伏景光记得自己当时这样追问。
他记得梅多克曾说过,基于千秋那异于常人的特殊体质进行研发和测试的药物,对于普通人而言,与剧毒无异。
或许,在那个时候,诸伏景光内心深处就已经隐隐猜到了那个答案。
梅多克看着他,缓缓给出了确切的回应:“因为白兰地的体质,和Triple Sec相同。”
他镜片后的目光深邃。
“而这个药,就是为了白兰地准备的。”
……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
如今看来,白兰地所需要的药,应该就是那传说中的‘银色子弹’。
不过尽管他知道梅多克直至身亡前,都在近乎疯狂地进行这项药物的研究,但这个药最终是否成功,一直是个未解之谜。
银色子弹……
诸伏景光像是突然被一道闪电击中,瞳孔猛地收缩!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阳光温暖的午后——
那是千秋的生日。
梅多克曾将一枚真正的、闪烁着冷冽金属光泽的银色子弹作为礼物,递到她面前。
他隔着镜片凝视着她,目光温柔,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与沉重,轻声说:
‘……我给它取了新的名字,涅槃……’
涅槃!死而复生!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
梅多克最终可能成功了!
他研制出了完成版的“银色子弹”,并赋予了它“涅槃”这个名字!
而这枚实体子弹,或许不仅仅是象征,更可能本身就是……药物的载体?或者是一个信物?
诸伏景光猛地抬头,看向沙发上面无表情的白兰地,脑海中轰鸣作响。
在诸伏景光陷入头脑风暴、瞳孔因震惊而收缩的短暂时间里,白兰地始终维持着看似慵懒的姿态,实则那双湛蓝的眼眸不曾错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在寂静中观察着猎物最本能的反应。
诸伏景光表现出的,并非全然的不解,而是在短暂讶异后迅速浮现的‘了然’,以及随后因某个关键联想而引发的、更为剧烈的情绪波动。
这绝不仅仅是听到‘梅多克’和‘需要的药’这种模糊信息该有的反应。
白兰地搭在沙发沿上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光滑的皮质。
他知道了。
知道了一些,他本不该知道的事情。
这个结论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划过白兰地的脑海。
转念之间,他便锁定了唯一的泄密源——梅多克。
而且,看诸伏景光的反应,他对于‘白兰地需要梅多克研制的药’这一点,并未表现出疑惑,这本身就说明问题。
他知道这药的存在,甚至可能知道它的用途。
他知道的,是关于药物本身的核心信息。
那么,他知道到了哪种程度?
是仅仅知道‘银色子弹’这个充满野心的计划名称和它那逆天而行的目标?
还是说……他也知晓了那个由梅多克私自赋予名字、寄托了新的期望的‘涅槃’?
亦或者,两者他都已知晓。
白兰地搭在沙发沿上的指尖无意识地收拢,轻轻抠进了皮质的细微纹理之中。
梅多克……你究竟在生命的最后,对诸伏景光说了多少?
你又希望借此达成什么?是为了给我留下后路,还是……
想给这个注定充满罪孽的计划,寻找一个光明的见证者或……掘墓人?
他看着眼前似乎正努力消化着巨大信息量、眼神复杂的诸伏景光,心中的评估与算计在瞬间飞速运转。
原本打算用‘交易’简单打发的局面,似乎变得复杂了。
他需要重新调整应对的策略。
“看来,”白兰地再次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却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妙起伏,“你知道的,比我预想的要多。”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带着一种了然,也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在提醒诸伏景光,他此刻掌握的信息,是何等的敏感与危险。
诸伏景光从纷乱的思绪中被拉回现实,对上了白兰地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震撼,但声音里仍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干涩和难以置信:
“让死者复生……”他重复着梅多克当年那如同梦呓般的话语,嘴角牵起一个有些苦涩和荒谬的弧度,“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疯狂的科幻故事,或者……某种亵渎生命的邪教宣言。”
他的理智在疯狂叫嚣着不可能。
生老病死,是自然铁律,是任何科学和力量都无法真正逆转的洪流。
他是一名警察,信仰的是证据和法律,而非这种虚无缥缈、挑战人伦的‘奇迹’。
然而……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垂下,落在了自己胸前浴衣之下那曾经被子弹贯穿、此刻却光滑平整的位置。
那真实的痛感,那生命流逝的冰冷,以及此刻这具‘死而复生’、完好无损的身体……
这血淋淋的、无法辩驳的现实,就**裸地摆在他的面前。
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被颠覆认知后的茫然,望向白兰地,声音低沉而艰难:
“可是……我……”
他没有说完,但未尽之语已然明了——
可是我现在确确实实地活着,站在这里。
这又该如何解释?
白兰地看着他眼中的挣扎与困惑,原本慵懒靠在沙发里的身体骤然前倾,单手撑着沙发的靠背作为支点,探出大半个身子,另一只手快如闪电般伸出,精准地攥住了站在沙发后方、尚在茫然中的诸伏景光的浴衣领口!
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反抗的决绝。
诸伏景光猝不及防,反抗无果,只能被迫被这股力量拉扯着,上半身猛地向前倾去,为了稳住身形,双手下意识地撑在了沙发的靠背顶端,形成了一个被禁锢在沙发与白兰地之间的、极其贴近的姿势。
白兰地攥着他领子的手并未松开,但那力道却奇异地发生了变化,从最初的强硬拉扯,转为一种近乎暧昧的、顺着对方领口布料缓缓下滑的摩挲。
他低垂着眼睫,视线跟随着自己手部的动作,最终,停在了诸伏景光浴衣下、左侧胸膛心口的位置。
那里,曾经有过一个致命的弹孔。
“你知道吗?Triple Sec也死过一次。”
白兰地抬起眼眸,重新对上诸伏景光惊疑不定的视线,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意味。
近在咫尺的距离下,诸伏景光这才清晰地嗅到,白兰地说话间,气息中传来的、一股醇厚而冰冷的酒味,像是陈年的烈酒,与他自身冷冽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这气味,连同他此刻的话语,都仿佛带着强烈的酒精,瞬间冲上了诸伏景光的大脑。
“嗡——”的一声,他顿时感觉肾上腺素的分泌急剧飙升,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一种混合着震惊和某种生理性战栗的感觉席卷而来,如同醉酒般让他有些晕眩。
“什么……?”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在大脑艰难地处理完这句信息的含义后,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机,瞳孔因这难以置信的事实而剧烈震颤、收缩,仿佛地震中的湖面。
白兰地似乎很满意他这般剧烈的反应,如同一个冷静的解剖师,在观察实验体的应激反应。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慢条斯理地比出一个精准的手..枪手势,指尖稳稳地抵在诸伏景光心脏的位置,每一个字都敲击在对方最脆弱的神经上:
“你的死因,”他的指尖在那处曾‘死亡’的位置轻轻一点,“是被子弹贯穿心脏的枪伤。”
“而Triple Sec……”
他话语微顿,那比作枪管的指尖开始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暧昧意味,向下滑动。
指尖划过胸膛的肌肤,最终,停在了肺部对应的位置。
“……她的死因,是被子弹贯穿肺部所导致的失血性休克。”
那一瞬间,白兰地冰封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的情绪翻涌了一下,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收敛了方才那略带侵略性的姿态,缓缓向后靠坐了一些,拉开了些许距离,但目光依旧牢牢锁住对方,用一种近乎宣告命运般的、沉重的语调开口:
“死而复生的人,存在将成为秘密。”
他顿了顿,迎着诸伏景光茫然又震惊的目光,一字一句地,投下了最后一枚重磅炸弹:
“——而你,刚好是第四个。”
当前整改进度——0.093%
有关于白兰地登场及身份背景介绍的代号篇在这一章节里彻底完结。
由于章节不够的原因,这里面其实我删减了很多部分,比如黑麦和琴酒的谈话,黑麦和白兰地的碰面,以及最重要的松田和琴酒的后续……
当然这些都被我加到了后面。
【死而复生的人,存在将成为秘密】
这句话的来源其实是Triple Sec常说的——
【我的存在是个秘密】
“My existence is a secret.”
本意是指Triple Sec的存在对青叶凛来说是个秘密。
在青叶凛的记忆里,姐姐早就已经死了。
所以哪怕Triple Sec和姐姐长得一模一样,行为方式也一模一样,在青叶凛的眼中,甚至心里都非常清楚,那是假的。
死而复生的人,诸伏景光是第四个。
第一个毋庸置疑就是Triple Sec。
即,16岁那年,姐姐死去,而青叶作为Triple Sec活了下来。
所以死而复生的是Triple Sec,不是姐姐千秋。
第二个当然就是梅多克。
第三个嘛……
白兰地给出的回答是:
“我。”
这里的‘我’其实指的是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
以前的‘我’,即,未改名前的青叶凛。
也代表如今的白兰地身份,是曾经提到过的那本不该存在的废物。
现在的‘我’,即,现在的青叶凛。
如果有人忘记了凛酱是什么时候死而复生过的话,这边建议从警校篇开始重新看一遍哦[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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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第四个存在即是秘密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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