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空是均匀的灰白色,阳光被厚厚的云层过滤,显得有气无力。沈清弦站在图书馆后侧的档案室门口,空气中弥漫的旧纸和尘埃味道,比昨日离开时更清晰地萦绕在鼻尖。他需要更多关于“林晓雅”和“一九四三”的线索,而这里,是学校记忆最有可能的储藏地。
王老师对于他这么快再次造访有些意外,花白的眉毛抬了抬。“小沈老师,这么勤快?”
“昨天有些发现,觉得可能和校史有关,想再深入查查。”沈清弦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探究欲的温和笑容,“特别是关于一位可能叫‘林晓雅’的早期校友,大概在四十年代左右。”
“林晓雅?”王老师扶了扶老花镜,眼神陷入回忆,但很快摇了摇头,“没印象。名字倒挺雅致。四十年代的资料……唉,你也知道,乱得很,很多都没细整理过。”他指了指昨天沈清弦翻找过的那个区域,“大部分都在那儿了,还有些零碎没归档的,在旁边那几个纸箱里,你自己看看吧,小心别弄坏了。”
“谢谢王老师。”沈清弦道了谢,走向那片故纸堆。
「能量驳杂,信息沉淀厚重。」江临的意念传来,如同精密仪器扫描过环境。他的灵体在密集的书架间无声穿梭,感知着那些潜藏在文字与物品背后的微弱回响。
沈清弦先再次系统地翻阅了标注着民国三十年至三十五年的学生名册和记录。过程枯燥而漫长,指尖拂过一个个陌生的名字,目光掠过一行行模糊的墨迹。除了确认学校前身女子学堂在那一时期确实存在外,一无所获。官方记录里,没有“林晓雅”。
他转向墙边那几个落满灰尘的硬纸板箱。箱子上没有标签,里面杂乱地堆放着各种被认为价值不高、尚未分类的杂物:褪色的奖状、断裂的教鞭、几本封面破损的流行小说,还有一些早已无法使用的文具。
沈清弦耐着性子,一件件取出,仔细查看。大多数物品上残留的“念”微弱而混杂,属于无数个被遗忘的日常。直到他触碰到一个材质更为硬挺、边角磨损严重的深蓝色硬壳笔记本。
指尖传来的触感有些异样,并非物理上的,更像是一种……微弱的共鸣。笔记本的封面没有任何文字,但当他拿起它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忧伤与某种执着的气息,隐隐透出。
「这个。」江临的意念瞬间聚焦,带着确认。「残留情绪与音乐室的‘回响’同源。很淡,但本质一致。」
沈清弦心脏微微一跳,小心地翻开笔记本。扉页上,娟秀而清晰的钢笔字映入眼帘:
林晓雅
民国三十一年秋
名字旁边,用胶水精心贴着一朵已经压制成薄片、完全失去了色泽和水分的百合花标本,花瓣的脉络在泛黄的纸张上清晰可见,像一道凝固的泪痕。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后翻。笔记本的内页,大多是些课堂笔记,工整地抄录着国文、历史等科目的要点,字迹清晰认真。偶尔在页边空白处,会有几行更随性的小字,记录着天气、心情,或者对某首诗词的零星感悟,透露出一个敏感内向的少女心绪。
然而,真正让他目光凝固的,是夹在笔记本后半部分、几张小心折叠起来的活页纸。他轻轻展开它们。
是乐谱。手工绘制的五线谱,线条有些歪斜,音符画得稚拙却极其认真。旋律结构简单,音符不多,与他昨夜听到的哼唱调子核心部分惊人地吻合。在乐谱的上方,写着曲名:《百合幽韵》。而在曲名旁边,用更细的笔触标注着两个字:
未完成。
在这页乐谱的背面,还有几行字迹不同的钢笔字,墨色更深,似乎是与正面的乐谱分开写下的:
“阿婆说,这是老家山涧流水的声音。”
“谱总是记不全。他说……等我谱完了,要第一个听他。”
“……局势越来越坏了,信也断了。他,还在北边吗?”
字迹在这里变得有些凌乱,最后一个问号,拖得很长。
沈清弦的指尖轻轻拂过“未完成”那三个字,又划过那句“要第一个听他”,最后停留在那个没有答案的问句上。昨夜那空洞哀伤的哼唱,此刻仿佛被注入了具体的情感和重量。一个热爱音乐的女孩,一首源于故乡流水、却未能完成的曲子,一个让她在战火纷飞年代里翘首以盼、音讯断绝的“他”。
「执念的根源。」江临的意念简洁地落下判断。*「未竟之事,未竟之曲,未竟之约。」**
沈清弦沉默地将乐谱按照原样折叠好,放回笔记本中。他合上这本沉甸甸的日记,将它和那几页关键的乐谱拿在手中。
“王老师,我想借阅这本笔记本和里面夹的这几张纸,可以吗?可能需要复印或者拍照研究一下。”他找到前区的王老师,出示了手中的物品。
王老师凑近看了看扉页的名字和那朵干花,又翻了翻里面的课堂笔记和乐谱,点了点头:“哦,这个啊……林晓雅,确实没印象。这些零碎东西,你研究用就拿去吧,注意保管好就行。”
“谢谢王老师,我会小心的。”
带着这本意外发现的日记和乐谱,沈清弦离开了档案室。
宿舍的灯光下,那本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摊开在书桌上,旁边是那几页小心展平的手抄乐谱。窗外的夜色浓重,室内的空气却仿佛因这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物件而微微凝滞。沈清弦的指尖轻轻划过扉页上“林晓雅”的名字,以及那朵早已失去生机、却依旧被精心保存的干枯百合。
他和江临已经仔细翻阅了日记中能辨认的部分。文字断断续续,拼凑出一个模糊却逐渐清晰的轮廓:一个来自南方水乡(日记中提及了“梅雨”、“乌篷船”)、性格沉静、将大部分情感寄托于音乐和书籍的少女。她对钢琴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日记里多次描写练琴时指尖流淌出旋律的喜悦,以及对那首名为《百合幽韵》的曲子倾注的心血。
“他说音色像山涧清晨的雾……” 某一页上,娟秀的字迹这样写道,没有指明“他”是谁,但字里行间流淌着被理解和欣赏的淡淡欢欣。另一处则提到,“学长说北边的雪很大,与家乡不同。” 结合乐谱背面那句“他,还在北边吗?”,这个“他”的形象隐约浮现——一位或许北上求学或参战的年轻男子,与林晓雅之间存在着某种未及言明、却被战火和距离阻隔的情感联结。
日记的记录在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秋末变得稀疏而凌乱。“家书已断月余,心绪不宁。”“听闻北边战事吃紧,不知……”“《百合幽韵》终未能成篇,心中怅然若失。”字迹失去了之前的工整,透露出巨大的不安和焦虑。最后几页,几乎只剩下零星几个词:“离校?”“不得已……”“百合……” 然后,便是一片空白。
未完成的乐章,未来得及寄出的牵挂,被迫中断的学业,以及那朵象征着纯洁、可能也代表着某个约定或纪念的干枯百合……所有线索都指向一场突如其来的、充满遗憾的别离。
「核心明确。」江临的意念如同冰冷的金属,切割开情感的迷雾,直指本质。*「执念源于‘未完成’状态。音乐是载体,情感是内核。她被困在了告别与未完成的那一刻。」**
沈清弦沉默地点点头。他拿起那几页乐谱,《百合幽韵》的旋律线条虽然简单,但几个关键的音符组合,确实与昨夜听到的哼唱核心部分吻合。这不仅仅是思乡,更是对一个具体的人、一段具体的关系、一个具体的承诺未能圆满的巨大遗憾。
“光有理解还不够,”沈清弦低声说,目光落在那些未完成的音符上,“她需要的是一个‘回应’,一个能让这段‘回响’感受到其执念被接收到、甚至可能被‘完成’的信号。”
「理论可行。」江临分析道,*「‘回响’本质是信息的循环。注入新的、关键的信息,可能打破循环逻辑。风险在于,方式不当可能加剧其混乱。」**
“我们有所准备。”沈清弦看了一眼放在桌角的那小包“净土”。它温润安宁的气息,或许能提供一个稳定的沟通环境。
夜色再次深沉。沈清弦带着笔记本和乐谱,与江临一同,第三次踏入了老音乐室。与之前纯粹的探查不同,这一次,他们带着明确的目的。
室内依旧被沉寂和尘埃统治。沈清弦径直走向那架刻着“林晓雅”和“一九四三”的旧钢琴。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静静站立,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自己的到来。
当时近那个熟悉的时间点,飘忽的、哀戚的哼唱声如期而至,从钢琴内部幽幽渗出,循环着那未完成的片段。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轻轻掀开键盘盖。灰尘在微弱的光线下浮动。他依据乐谱上的记录,将手指悬在那些泛黄、有些松动的琴键上方。
然后,他按下了第一个音符。
生涩、干哑的琴音在寂静中突兀地响起,与那空灵的哼唱形成了奇异的交织。
哼唱声猛地一颤!就像平静的水面被投下石子,那循环的旋律出现了瞬间的紊乱,哀伤的情绪陡然变得急切,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它不再仅仅是自顾自地回响,而是仿佛试图与这外来的、生疏的琴声产生联系,音调微微拔高,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引导。
「执念被强烈激活!」江临的感知牢牢锁定着钢琴周围能量的剧烈波动。*「指向性明确——对《百合幽韵》的反应!它在渴望延续,渴望完成!」**
沈清弦努力跟随着哼唱声的引导,试图将乐谱上残缺的旋律与这跨越时空的“回响”拼接。然而,这并不容易。他的琴技生疏,乐谱本身就不完整,而那哼唱声虽然急切,却依旧破碎,无法提供连贯的指引。弹奏出的旋律断断续续,与哼唱声时而重叠,时而错位,显得笨拙而吃力。
哼唱声在几次试图引导未果后,那激动的情绪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取代。它依旧环绕着琴声,哀伤却不再急切,仿佛一个努力了无数次却始终无法突破界限的迷失者,最终只能退回原地,继续那无望的循环。
沈清弦停下了弹奏。琴音消失,哼唱声在孤独地回旋了几遍后,也慢慢恢复了最初那种空洞、机械的重复状态,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互动”从未发生。
沟通的尝试,触碰到了执念的核心,却也清晰地揭示了其根深蒂固的困境。仅仅触发是不够的,他们需要找到一种方式,真正“回应”那份深植于时光断层中的渴望。
沈清弦静静站立了片刻,听着那重新归于孤寂的哼唱,轻轻合上了琴盖。
“它需要的不只是触发,”他低声对江临说,目光深邃,“它需要的是一个了结。或者,至少是一个能被它所接受的、关于‘未完成’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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