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历景和元年四月十五日,颇黎历301年)
颇黎岛的雾气终年不散,这不是海雾,而是一种比海雾更浓更沉的乳白色迷雾,仿佛具有生命般流动、聚散在岛屿四周,像一张幕,遮断内外,让这座葱茏而耀眼的岛遗世独立超然物外,也让外人难以寻踪。
岛上也有雾,稀薄的白色雾气萦绕在被蜿蜒河道和宁静湖泊分割的开阔谷地上,纯白的石质建筑与青铜圆顶仿佛悬浮在雾气里。高高的拱桥架在河道上方,桥侧生着暗绿的苔藓。
不断地有白衣飘飘的祭司、见习祭司和少年男女学徒从桥上走过,他们中的大多数走向同一个方向——镜湖会场。谢翊也在其中。
谢翊不是很着急,因为比起在镜湖边占一个最佳观看席位,他更在意的显然是等待一位姗姗来迟的姑娘。他侧身避让过几个嘻嘻哈哈、脚步匆忙的少年学徒,在拱桥最高处倚着桥栏站定,信手抚上栏杆白石——在仲春的和煦微风里,石栏微有暖意,映着天上月、水中影,临一河碧波,泛着莹白色的柔光。谢翊低头眺望湖畔那一点点跳动磷火似的蜡烛光晕,不自觉地微笑了。
莺莺,今晚会来。
谢翊是六年前从大夏绛京来到颇黎岛的,当时十六岁,如今已是二十有二温润如玉的青年。这六年来除了极少几次回国探亲,他几乎一直待在颇黎岛,在中央学院、千烛书库和苍古的橡木林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晨昏。如今他的衣领和袖缘已经绣上了双螺旋涡卷形的花纹,配合以月桂树叶和藤萝枝条的双重装饰纹样。——在颇黎岛的传统里,双螺旋涡卷象征着他已通过漫长的见习期,获得了专研医术药理之学的学士头衔,同时获得了诗与歌之神的眷顾和梦神的垂青,月桂叶是诗人的冠冕,正如藤萝是释梦者与催眠师的徽记。在学院的四百名学徒和见习修士中,年纪长于他的有很多,但没几个人能够在二十二岁的年纪拿到第一重领缘纹饰,拿到二重或三重的,整个学院亦寥寥无几。
谢翊的衣角上还有另一道初现端倪的纹饰,正沿着衣角往上延伸。那是火焰纹与锤纹的交织,昭示着他刚刚开启未久的攻读新方向:工匠之学。
月亮渐渐高了,湖畔的笑语声亦高了。一轮圆月澄莹地倒映在镜湖的柔波里,谢翊伏在桥栏上低头凝望那一湖恍若梦幻的水月镜花。——她还没来,他还在等。
没关系,就算是等到夜深,等到月落,等到地老天荒,又有何妨,她总归会来的。
一个高亢爽朗的声音袭来:“文飞兄!怎么还不进场啊?走走走,我叫朋友在前排留了座,跟我走,包你有好位置!”
谢翊含笑一回头,认出是大夏留学的修士,复姓端木,单名一个春字,表字青和。谢翊拱手为礼:“青和兄,谢你好意,心领了。我先不进去了,须得在此等一个朋友。”
端木春顺势拍了一下他的肩,笑道:“等谁?——是普通朋友啊,还是姑娘?”说完也不等谢翊回答,哈哈一笑,径自去了。
谢翊嘴角边笑意未收,他收回目光,指尖轻抚被他倚暖了的白石桥栏。
文飞是谢翊的表字,当时的大夏天子世宗皇帝俞知止给他加冠亲赐的。论起来,谢翊应该管这位先帝爷叫一声舅舅,因为他的生母是大夏公主,戾宗、世宗两位先皇的同胞妹妹。但先帝不让他这么叫,而是让他跟太子殿下俞紫垣一样,称呼先帝夫妇——谢翊的舅父舅母——为“父皇”“母后”,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看待。
谢翊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不只是天子之甥、公主之子,他的另一重身份,是一个被紧紧包裹在宫闱最深处的、不容于世的秘密:他是大夏戾宗皇帝俞知行——世宗俞知止的胞兄——与其亲妹妹大夏长公主俞知微,兄妹悖伦所生的儿子,戾宗身死后留在世间的唯一的血脉。
他记得从前的某一天,七岁的太子要选东宫侍读了,海疆萧家的公子被选中,进宫参见太子那天,谢翊也在。那时已经九岁的谢翊早已足够懂事,便随着侍读一起改口,管叫惯了“紫垣”“二弟”的太子俞紫垣敬称一声“殿下”,想借此机会,从自己一度年幼无知错占的高位上找个坡退下来。听他这么称呼,紫垣有点慌,手足无措了片刻后,笑嘻嘻地扑过来堵他的嘴。世宗皇帝听了,脸上表情也有点僵,有点忧伤,他把谢翊抱在膝盖上说:“别这么叫,他是太子,也是你二弟,记住了,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他大哥,这个不会改。”
是的,是表兄弟,也是堂兄弟,更是义兄弟,这个关系太复杂了。从前含混着也罢,如今,世宗皇帝已于去年龙驭上宾,太子变了新君,天下改元,年号从“永平”变作“景和”,如今已是景和元年,四月既望。
去年,为先帝守过二十七日国丧,谢翊别过太后和新天子,重返颇黎岛,他要在这里继续攻读工匠之学。他想,多学些东西,这样的话,也许我对陛下会有点用处吧。
尴尬之身,或许唯有凭借实实在在的“用处”,才能在这世间寻得一席安榻。
湖畔陡然传来一片沸腾的欢呼声。谢翊循声望去,见在那倒映一轮明月的镜湖之心,一片澄碧的波光中,白石高砌的圆台之上,祭仪已经开场。
仲春的望日,本就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四年一度的“女神与战士神圣婚仪”祭典,更给这花朝月夕赋予了一重神圣的灵光。圆台上,一位美少女祭司戴金冠、披白纱、赤双足,扮演着女神飞临人间的模样,在环湖一千点蜡烛的点点辉光间,在青冥高空明月朗照下,在百名肃立环绕的少女锐声歌诵中,将银色的大弓递给少女裙下单膝跪地的战士——由一位逻缇斯,或西磐,或同样拥有虔诚信仰的其他诸国的王子贵胄来饰演这个角色。战士需得庄严地接过弓,聆听少女用清澈的声音念诵祷文,然后转身搭箭上弦,向明月的清辉射出羽箭。
太远了,谢翊想,听不到祷文,只有茫远的歌声与不时爆发的欢呼声传来,像隔着一层水幕。但他知道祷文的关键内容,四年前那个月夕花朝,他和莺莺借着湖畔月桂树的婆娑姿影曾携手同听,空气中弥漫着月桂叶的辛香与湖水的湿意。那时,那一任扮演女神的美少女祭司就曾庄严地念出过那句据说具有神性的话语,是:“奉我为神,敕尔为王。”
莺莺的手曾在他掌心震颤,她用有些透不过气的颤抖声音踮起脚尖附耳向他解说:“女神是神话中永恒不灭的力量之源,她手握大弓,将爱情与力量赐予跪在她脚下、一生为她而战、甘愿为她而死的战士,说出那句有神性的誓言‘奉我为神,敕尔为王’。战士凭女神的力量,征服世界、统治万邦,是以为王。”
那时的少年谢翊就想,不需要王冠、弓矢,不需要神之誓言,更不需要征服世界、统治万邦,你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我就俨然已是世界之王。
有个年幼的女学徒奔向拱桥,在下面认认真真打量了谢翊一会儿,然后才奔上来,气喘嘘嘘地说:“你是谢文飞学士吗?有个姐姐让我告诉你,今晚她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来不了了,或者要很晚很晚才能来。”
谢翊不由得怔了怔,半天才反应过来,微笑着不无遗憾地蹲下来,平视着女孩清澈的大眼睛,温和道:“好的,谢谢你,我知道啦。”
女孩不走,纠结着说:“可以给我一枚铜币吗?送信的酬劳,不过分吧。”
谢翊失笑,浑身上下掏了掏,竟未掏出一枚铜币——银币金币一概没有带。他摸出袖中为莺莺带的夜宵点心,笑道:“啊,真是抱歉!身上一文钱都没有,这包点心做酬劳,可以吗?”女孩想了一下,点点头,接过点心跑远。
谢翊握着桥栏站在原处,他思忖着,莺莺说,或者很晚很晚才能来。那就是说,还是有可能来的。他决定等下去,万一莺莺踏着清晨的白露来了,看不到他,会失望。
湖畔的人群渐渐散了,三三两两的往四方走。也有留在原地的,借着点点烛光,两两相依相偎。
这时,一阵沉重的撞击声,划桨破水声,自桥下滚滚而来。
谢翊走向另一侧桥栏,循声俯望,讶然看见一艘通体漆黑的长船,正滑过桥洞。船上七八个人,皆着黑衣,披轻甲,手持武器。船心甲板上,有一人被强压着呈半跪姿态,头上罩着麻布头套,身形兀自挣扎不屈。
谢翊盯着中间那个囚徒看,骤然发觉,那是阿丝塔!
女神血胤、至高司祭的外孙女、颇黎岛的唯一合法继承人,阿丝塔殿下!
谢翊顿觉一阵寒意从脊背上直窜头顶。她为什么以这样的阶下囚姿态,出现在这里?
谢翊快步追下桥,此刻,黑船已经驶远。谢翊眺望了一会儿,判断着他们的去向,转身匆匆向螺旋圣殿奔去。
这个时候不能找莺莺。谢翊借着月光在纵横的桥梁和河岸间疾步奔走,他想,莺莺是王女,没有权柄身份尴尬的逻缇斯王女,今夜此事干系到阿丝塔——神裔、颇黎岛法理上的唯一继承人,如此重大的政治事件,把莺莺卷进来,无异于置她于险境,况且于事无补。
谢翊一路疾奔向圣殿。他只是个海外修士,螺旋圣殿一向不会对他这样的异教徒敞开大门。但这是唯一解决之道——圣殿一层大厅就是代理会议召开地,每月望日的夜间会议理应正在举行,颇黎岛大祭司团会在那里,或者至少有留守的大祭司在那里——他们可以迅速行动,拯救被绑架囚禁的阿丝塔。
谢翊已经遥遥望见圣殿大厅明如白昼的灯火了,便再度加快了脚步。
门口守卫如两尊青铜战士像,冰冷威严,横战矛拦住了去路。
谢翊急道:“请通报一声,我是学士谢翊,大夏……王子,我为神裔阿丝塔殿下的消息而来,关乎生死存亡,我要求立刻觐见代理会议!”
守卫漠然回答:“代理会议有令,擅入者,死。”
谢翊跌足道:“事关阿丝塔殿下!她被……”
身后一个纤柔的声音突如其来:“文飞兄……?”
谢翊蓦地转身,狄莺莺的身影出现在夜色里,恍如月下仙子一般。她疑惑地问:“你为何在此?”
谢翊同时出声:“莺莺?你为何在此?——你且跟我来!”他一把拉住莺莺,两人一同转向圣殿侧面的银桦树丛。
听完谢翊三言两语把原委说完,莺莺也惊了。谢翊急道:“我必须立刻觐见代理会议,莺莺,你有没有办法?”
莺莺抓住谢翊的衣袖,急急地道:“不!绝对不可以见代理会议!你——你跟我来!”她拉着他的衣袖转身奔向圣殿西侧,月光冷冷地返照在白石墙壁和高耸的巨石柱上,流光如水。
两人从西侧门廊潜入了圣殿,莺莺把鞋子脱下来拎在手上,回头打手势叫谢翊照办。两人一步三四个台阶地往上飞奔。
螺旋阶梯到了尽头。莺莺推开最后一扇门,谢翊不及细想,立即跟入。一阵暖烘烘的热意迎面扑来,谢翊下意识屏住呼吸,他眼前是一个壁炉,里面生着火,火上架着烤面包的长柄夹子。壁炉前,一位干瘪娇小、面容上皱纹沟壑纵横犹如风干核桃的老妇人衣帽整洁,安闲地坐在铺着雪白山羊皮的躺椅上。
莺莺出声唤道:“至高司祭大人猊下,老祖母——我是莺莺,您认识我吗?我是阿丝塔的朋友狄莺莺。”
谢翊惊讶地注视着这位年迈的至高司祭。
老妇人点了三四次头:“嗯,嗯,我知道你,你是莺莺,我的小鸽子,逻缇斯来的小姑娘。——但他是谁?”一双朦朦的老眼转向谢翊。
谢翊上前一步,躬身施礼:“大夏谢翊,颇黎岛修士,医科学士,觐见至高司祭猊下。”
老妇人笑呵呵地拍拍他,示意他免礼起身,她招手对莺莺道:“他是你的王子吗?你和他?今晚仲春夜望日的祭仪?”
莺莺忙道:“不,老祖母,他来是为了阿丝塔——阿丝塔,被代理会议绑了!关起来了!”
老妇人茫然望着她,又茫然望向他。
谢翊语速飞快地把今晚桥头所见叙述了一遍。
莺莺跪倒在老妇人膝前,伸手握住她的手,那是一只干枯的、青色血管盘绕在手背手腕上的手。她啜泣着呼唤道:“老祖母,老祖母!阿丝塔的娅娅!您的阿丝塔,您最爱的阿丝塔,她逃婚失败了,被绑了!被关起来了!”
老妇人迟缓地做了一个起身的动作:“阿丝塔,她在哪?”
谢翊回答:“我跟了一段,船应该是往监牢方向去的,圣墓旁的监牢。”
老妇人倏地起身,眼中射出清明的光,莺莺又惊又畏地抬头仰视着她,仿佛见到古老壁画上执掌命运的女神突然活了过来,重临人间;谢翊只觉得一震:他从未见过的、只存在于颇黎岛传说中的多年前那个铁腕雄才的至高司祭,回来了,犹如游荡在外许久的灵魂重归肉身。
老妇人短短地吩咐了一声:“跟我来。”
老妇人一语不发地穿行过长长的、向下延伸的甬道阶梯,谢翊和莺莺紧紧相随。莺莺几度尝试伸手搀扶年迈的至高司祭,老妇人甩脱了她的手。
圣殿一层,灯烛辉煌的议事大厅赫然在望。
老妇人昂首而入,此刻的她身无华服头无冠冕,手中亦无权杖,然而谢翊和莺莺分明觉得,这就是女神的化身,颇黎岛至高权力的人间代言人。
老妇人向后挥手,命二人退后,然后将议事厅的后门重重关闭在身后,隔断了她和他们俩。莺莺伸手欲拍门,谢翊拉住了她,郑重地摇摇头。
——片刻后,两人隔着门,陡然听到一声凤凰的清唳!
音波穿透厚重的、包着铁皮镶着铜钉的橡木巨门,直直穿透两人的耳膜,袭向脑海,有如排山倒海的巨浪,有如海啸,有如火山。
莺莺举手欲掩双耳,竟已抬不起双臂。
谢翊抱住她,用双手替她紧紧掩住耳朵,把她的头护在怀里。自己承受着这声浪,只觉眼前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老妇人在他们面前打开门,带着一种庄严肃穆的神情,说:“跟我来,我们去救我的阿丝塔。”
他们疾步穿过议事大厅,座位上,瘫倒着所有的代理会议大祭司团成员,如同被收割的麦穗,全部在这一声凤凰清唳中失去了意识。
老妇人带着谢翊和莺莺静默地疾步行走于月下。明月已经西流,月华如水。谢翊牵着莺莺的手,领着她也护着她,踉踉跄跄跟着健步如飞的老妇人奔向圣墓花圃旁的监牢。穿过花圃时,谢翊不禁多看了一眼,他知道,那里安葬着一个人——阿丝塔的母亲,至高司祭的长女,她在十七年前那场艰难无比的生产中离世。至于她的妹妹,至高司祭的另一个女儿,连尸骨都未能安息于此,她在多年前被迫远嫁西磐皇帝,嘉礼未成,遇刺而死。
老妇人目不斜视地穿过女儿的坟墓,泪水从面颊上直淌下来,在月光下淌成银色的弦。
她在监牢大门口驻足,手放在黑石乌木合砌的门上,牢门无声自开。门里的守卫惊醒跳起,老妇人厉声断喝,守卫跪倒,伏地战栗不敢言。
监牢的隔间里,阿丝塔抓着铁栏杆,震惊地望着外面,月光照出三个长长短短的身影,她突然张口疾呼:“娅娅!娅娅!——”
铁栏杆打开了,阿丝塔跌倒在娅娅的脚下,她抱住娅娅的腿,又笑又哭。
老妇人抚着她的头发,用没人听得懂的话柔声细语说了很久,继而庄严地转向谢翊和莺莺,举起双手正视他们,威严之至。
她说:“我要你们起誓——用你们的性命起誓,永不背叛阿丝塔,永不泄露她的行踪,永不说出今日所见所闻之事!”
谢翊和莺莺,还有阿丝塔,战栗着望着她。她用可怖的大地女神隆隆的声音说道:“起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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