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历景和元年四月—五月，颇黎历301年）
萧晨钟从义兄谢翊的船舱房间里出来，带好门，长长深呼吸，平息下内心翻腾着的困惑。海雾的潮湿和房间弥漫着里的药气血腥混杂在一起，让他胸口发闷。
几个时辰前，变起仓促，一个小女祭司在代迎典礼上当众喊出了“不”，遭背后持斧武士当头一击，几乎毙命。而他一向温文尔雅端方持重的大哥谢文飞，竟然不要命似的扑过去，代小女祭司挨了狠狠一记斧柄，当场口鼻窜血。如果不是自己持天子赐剑冲过去格住武士下一击，这两人恐怕转瞬间就成喜筵新鬼、一对枉死冤魂。
谢翊被自己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还抱着那个被打晕过去的小女祭司不放，忍痛喘息着说：“清远……我们得、跟你走……”
晨钟当场就想折身回去找颇黎岛人算账，谢翊拉住他，警告地摇头。副使也吓得一抖，过来拦，生怕晨钟太冲动，毁了和亲大事两国邦交。是的，吉时耽搁不起，这笔账暂且记下，早晚回来算。晨钟扶起谢翊，怒视着惊惶如鹌鹑的颇黎岛首席大祭司，忍下这口气，率众离去。准点在午时二刻——他刻意没按颇黎岛的要求在午时三刻“砍头的时辰”出发——扬起楼船上白色的归帆。青龙旗和玄鸟旗，大夏王朝和海疆水师的旗帜飘扬在归帆旁的桅杆上。
好在颇黎岛并没敢留难，楼船启航之前，代理会议不但派人来反复致意道歉，还特地送来了谢翊的行李和书籍，附送沉甸甸的厚礼一份。晨钟看着谢翊处理完狄莺莺头上血淋淋的大口子，又咬牙给自己接上肩胛骨的骨折，单手用银针给莺莺针刺十宣穴促醒——终于敢问出那句话：“颇黎岛的混蛋为什么打你们？她说‘不’是什么意思？”
谢翊纠结了一下，道：“我想她的意思可能是，你们都没问一下，殿下本人愿不愿意和亲。”
晨钟愕然道：“这——要问的吗？哦，哦，那我去问问，不过，”他也纠结了，“不过好像现在问不问也没什么用了啊！”
他还是尽职尽责地去问了。阿丝塔公主、未来的大夏皇后命侍女传话：“此身承女神之命，续血脉之盟。今奉弓矢入华夏，女神弓矢所指，即我心之所向。愿此身如弦，系两国永昌。”这回答得体之至，晨钟放心了，他想，义兄和他的小女祭司大概也该放心了。
照晨钟的原计划，谢翊当然是直接跟自己归国，正好来得及出席帝后大婚仪，给陛下二哥来一个意外之喜。但谢翊却请求，在逻缇斯港口把他和狄莺莺放下船，他得先护送狄莺莺回她的家——逻缇斯王室，一个颇黎岛代理会议的手暂时伸不了那么长的地方，晚一点再搭商船或公使船回大夏。晨钟一想也是，一个伤筋动骨，另一个差点脑浆迸裂，与其让这一对跟着自己在海上漂一个多月，还不如找个妥当地方安置下他们。
楼船在逻缇斯港口稍作休整，重又出发。临别前，谢翊把一对小锦匣交给晨钟，托他带给两位年幼的大夏长公主俞令盈、俞令妩姐妹，还特别叮嘱，这是姐妹俩的十二岁生辰贺礼，送到时要迟上一个多月，赶不上两位妹妹的生辰，待表哥到家重新赔罪。——晨钟摸了摸两只小锦匣，把谢翊的嘱咐又默默复诵了一遍：铃兰花式的给令盈，玫瑰花式的给令妩，小小金璎珞分量一样，款式不同，千万别给搞错了。晨钟心里道：天啊，妹妹多了好麻烦，幸好我家只有一个，给什么礼物就要什么，当然，不给礼物也会直接揍我。
运河津口，千帆入京。
绛京东郊通惠渠永济津，使团船队旗幡烈烈、桅杆如林。到得津口，见两岸京畿甲士列阵，文武百官迎候，朱漆凤舆经铺陈红锦的跳板下船登岸之时，天子俞紫垣破古制亲自步下津口九级台阶，对神裔皇后示以极致礼遇，竟是降阶亲迎。
晨钟乘马载旄，跟着天子仪仗全套大驾卤簿，自永济津转至绛京南北走向的皇城大道，经朱雀门，沿天街，直奔宫城正门承天门而来。一路之上尽设御颁喜馔，万民同欢，高呼“娘娘千岁！陛下万年！”
对于晨钟来说，后面又肃穆又雍容的国家大典不是太吸引他，不管是太庙玄宫三献九拜的告祭，还是太常卿跪读文辞古雅的骈体祝文，亦或紫微宫正殿的册立正宫皇后大典仪——只有在正殿前帝后按大夏古礼，同执彤弓素矰向天射箭的时候，他才再度振奋起精神，与周围欢呼着的人群一样，欢欣鼓舞地高声喝起彩来。
——第一箭平虏，扫除边患；第二箭丰年，五谷丰登；第三箭同心，帝后一体，于斯万年。
晨钟仰望着落日楼台上持弓而立的陛下，他的义兄。当今天子景和帝俞紫垣高高地站在正殿门口台阶尽头，夕阳光晕勾勒出他颀长英挺的影子。晨钟发觉陛下眺望着白羽箭消失的天际，神情肃然。他想，是啊，这是个神圣的时刻，我的陛下二哥，他成家了。
国礼礼成，后面是家礼。晨钟护着面带矜持笑意的陛下挤过争相涌来讨喜钱的宫女内侍、女官命妇们，送帝后二人入青庐坐床撒帐，系同心结，饮合卺酒。晨钟看到太后娘娘了，这位待自己有如亲儿的世宗皇后正喜不自胜，眼里噙着泪，一眼看到晨钟，立刻抹了眼睛欢喜地招手唤他。晨钟过去跪叩，太后一把将他拉住，摸头，怜惜他为兄长受了三个来月的来回路上辛苦，絮絮地问长问短。
“清远哥哥——”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从龙凤柱后探出头，俏生生地叫他。
晨钟想起谢翊的托付，伸手到怀里摸摸那对锦盒，笑着应了她一声：“你是令盈，还是令妩？”
陛下的两个妹妹令盈和令妩是一对孪生姐妹花，长得俨然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晨钟六岁入宫做东宫侍读，七岁那年春四月看着姐妹俩出生，到现在，整整十二年，硬是没分清她俩谁是谁。
女孩不高兴地撅嘴沉脸：“我是令妩。”
晨钟掏出锦盒，笑道：“令妩，把你姐也叫来，你文飞表哥托我给你俩带好东西了。”
令妩好奇道：“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
晨钟把锦盒藏在背后：“叫姐姐来，两人一起看。”
令妩恼道：“不给看算了。”
龙凤柱后又转出一个女孩，跟令妩果然长得一模一样，是令盈，仰头望着晨钟笑，乖乖巧巧地行了个礼。
晨钟把两个锦盒交给姐妹俩，特地叮嘱了一句谢翊说的哪个给哪个。
一位女官从青庐里奔出来，到处抓人喊着问：“萧将军！萧将军在哪里？快快快陛下找你！”
晨钟诧异地迎上去：“怎么了怎么了？”
女官笑道：“嗐，这不是娘娘远嫁而来，没有送亲兄弟嘛，刚才司仪问，新娘子娘家昆弟踏歌的于归吉言可怎么安排呢？陛下口谕，娘娘是萧将军千里迢迢接来的，他就算娘家人，让他来唱。——喏，行头都给你准备好啦！”言毕，众人皆鼓掌喧哗喝起彩来。
晨钟推却不得，笑向四周团团一揖。整一整袍服，接过盛放在金盘上的苞茅谷黍等物，肃立青庐之外，静等司仪女官依古礼高唱：“请皇后娘娘昆弟，献于归吉言！”
青庐内红烛高照，喜气盈盈，一对新人并肩坐在帐前。晨钟深吸一口气，向前踏行两步，朗声唱道：
“星槎渡海，凤凰于归。弓开月满，矢落璇玑。
维天有汉，照此庭闱。百岁同心，永固邦畿！”
他的声音于清朗中略带海风嘶啸的韵味，是沧海深处破浪扬帆的水师将领的嗓音。他捧着的金盘里亦是大夏古俗中世代相传的善祷善颂，愿“如竹苞矣”，寓“宜室宜家”。这不止是大夏臣子对君王夫妇的祷祝，更是兄弟手足对自家兄嫂的赤诚。
诵毕，晨钟按古礼将金盘高举过眉。司仪接盘撒谷，朗声接唱：“昆弟祝祷，天地可鉴——撒帐！”
撒帐的时候，晨钟不小心瞥见了陛下似笑非笑、若有所思的神情。
婚礼后第三天，晨钟向陛下告辞回海疆。陛下置酒相送，特地没选帝寝紫微殿，而是选了东宫明德殿——过去陛下做太子的时候，与谢翊、晨钟三人兄弟共居的处所，展眼望去，五月暮春，一片青色琉璃瓦，湛湛的映着青天。
陛下俞紫垣给晨钟满上一杯酒，示意他不要多礼谢恩来谢恩去，酒到杯干最好。看他一饮而尽，笑问：“还没来得及问你，这趟去颇黎岛看到文飞了？他可好？你没问问他，为什么不肯赶回来给朕做傧相？”
晨钟道：“大哥他——哎，说来话长！”
紫垣给他斟酒的手一顿，收了原本含笑调侃的神情，愕然道：“他怎么啦？”
晨钟把在颇黎岛遇到谢翊的前因后果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想了想，那个冒冒失失的小女祭司喊出的一嗓子“不”，这个事儿最好别提，万一将来她成了大嫂——看起来这种可能性颇存在——千万不能替大嫂得罪了二哥。因此他只说女祭司神前失仪，差点被就地正了法，是文飞大哥挺身救美，肩膀叫人家一斧柄误伤成骨折，现在护送受伤的小美人留在逻缇斯王城。
紫垣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骂晨钟为什么不帮大哥出气，把大祭司的胡子揪下来。
晨钟摊手喊冤道：“我也很想啊！不是大哥拦着叫国事为重莫误了迎亲大事，那些老头的胡子我绝不会给他们剩一根的！”
紫垣忍不住笑，问道：“哎，问你啊，文飞他是不是，恋爱啦？”
晨钟道：“据我观察——很可能！”
紫垣道：“女孩儿是什么出身？品貌如何？”
晨钟道：“柔柔弱弱的，性子特别好，好像是逻缇斯的王女。”
紫垣道：“哦？哦。”
三杯两盏后，紫垣看着晨钟笑道：“三兄弟，很快就剩你一个啦，我是坐在皇位上，没办法，不得不称孤道寡；你转眼就要到双十年纪了，仍然是孤家寡人，这还了得？”
晨钟笑道：“那你索性给我赐个婚算了，省着天天念叨我，你也念，太后娘娘也念，念得我发毛。”
紫垣道：“成啊，我认真考虑考虑，也叫礼部留神在世家名门里挑拣挑拣。”
一个小小的、气愤的抽鼻子的声音从墙后传来。
紫垣扬声道：“谁在这里偷听朕说话？”
小小的气愤声音道：“不成！”然后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跑着远了。
晨钟一头雾水，紫垣把脸埋进手里默默地笑，笑得肩膀直抖。
晨钟试探着问：“谁？”
紫垣摇头道：“令盈还是令妩，我也没听出来。大概是令妩，她胆大。——真的，要不你再等等，你十九，朕的妹妹十二，你多等个五六年也不是不行。”
兄弟君臣此番对酌，直到月上花梢，晨钟欲告辞出宫，紫垣不许，强留他在昔日侍读东宫时住的撷英苑西厢房住了一晚。
次日，晨钟拜别陛下、皇后和太后，乘船沿横贯京城东西的通惠渠运河一路向东，出绛京，入浑河，沿流东下，直赴东郡海疆。
——那时，风华正茂的海疆萧公子并不知道，此番东去，他将遇到什么样的故事、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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