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历景和元年五月,颇黎历301年)
新婚第三天,打发走参加帝后大婚的最后一位宾客,俞紫垣回到了皇史阁,遣退兰台令以下十几个史官,独自闭上门,对着宽阔大书案上一炉袅袅青烟发起怔来。
——为何会如此?……
俞紫垣没忘记,自己当初一头扎进皇史阁这个皇家档案馆,是谢翊指的道。那时候谢翊十六岁,还没离家远赴颇黎岛,紫垣比他小两岁,追着谢翊问,文飞文飞,我要搞点正经学问了,你得指点指点我。
那时候的谢翊被逼无奈,笑道:“殿下又打算搞点什么正经学问?”
紫垣一本正经道:“我要治史。”
谢翊大力鼓掌:“甚好甚好,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嘛!的确是你该搞的学问。”
被他这么一鼓励,紫垣反而有点惭然,便扯住他衣袖道:“那你得指点一下,假若我读史籍,偏偏就是不想读故事,不想读王朝兴替,更不想读那百十来姓的帝王家谱,只想从史籍里读出些前人看不到的秘辛来,我该怎么读?”
谢翊盯着他看,良久笑了:“殿下,你是说真的?真想下苦功夫读一读史书,还是一时兴起?”
紫垣赧然,侧头掩饰道:“你就当我一时兴起想下点苦功夫呗。”
见他如此,谢翊反而当真动了谈兴,紫垣后来追忆,他的文飞兄一生中这样主动侃侃而谈的时候并不多。
——此刻的紫垣在皇史阁一排排紫檀书架前漫步而行,指尖随意划过一叠叠文书和档案,纸与墨的气味,混着淡淡的浆糊味和日久年深的檀木冷香,形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气息,他觉得,这就是“追忆”的气味。
他记得谢翊双眉一扬,道:殿下,不必从起居注和实录读起,那些也有用,但对你来说用处不大,因为它们都是史官修剪过的,整整齐齐,就好比皇家御苑没有野草闲花。你要读,就读现场——你说现场已经时过境迁了?不不不,它就在那里,只不过已经化为了碎片。
拿皇曾祖淳熙爷来说吧,淳熙北伐,我们该怎么读?哦,你说读统帅、名将、战役、胜负战局,这都对,但我要教你一招更厉害的——去找一张当时的军粮调度清单来,清单上记录的小米与粟米的配比变化,能告诉你前线补给的实际状况,甚至推测出主力部队的移动路线;某个边镇连续三个月要求增拨磨石,可能暗示他们在当地征用了大量谷物,进而推断出占领区的治理情况;一笔生姜与干柴的额外采购,可能印证了某场战役发生在潮湿雨季,士兵需要驱寒。
懂了吗?我们这一招的心法是细节。伟大的事件总是由最琐碎的细节支撑。真相藏在后勤里,藏在气候里,藏在那些不被记载的普通人不得不做的事情里。
——此刻的紫垣从紫檀书架的高处抽出一本卷宗,在下面的空架子上磕了磕,磕下一蓬细细的尘埃,在斜射进海棠花窗的阳光下乱飞。
当时的谢翊指点江山、逸兴遄飞。他说,来,现在我们来上第二课,于无声中听惊雷。
史书会告诉你某年“大疫”,江南十室九空。但我们要问的是:那场大疫中,谁在说话?谁被迫沉默?
在一份表彰某地知府赈灾得力的奏章后,附着一份该府请求减免次年丝绢税的题本。这两份文件并列在一起,就是历史的“伤口”。——为什么刚赈完灾就要求减税?因为真实的破坏程度,远大于捷报中所承认的。
王室档案中,某位亲王连续数年“乞骸骨”的奏折被“温旨慰留”。不要只看君臣相得的表面文章,要去查他那几年王府属官的调动记录。如果他的心腹被频繁调离、替换,那么“乞骸骨”的背后,可能就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清洗。
懂了吗殿下?历史的真相,不在于它说了什么,而在于它为何在此处沉默,又在彼处失语。档案的裂缝,就是真相的藏身之处。
殿下,要破解史籍里前人看不到、看不懂、看了等于没看的大夏立国三百年谜团,不必急于翻阅帝王本纪,不妨从这样一个问题开始:查阅皇史阁档案,统计从淳熙十年到定祯元年,这十五年间,宫中所有《星经》《天文图注》类书籍的借阅与抄录记录,列出经手人。然后你可能会发现,某位早已被历史遗忘的嫔妃,在某个特定年份,持续借阅这类书籍。而那年,正史记载着“荧惑守心”的异象。这位嫔妃的家族,或许正与当时的历法改革之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此刻的紫垣闭目回忆当时谢翊的面容。他最后总结陈词的一句话是:殿下,这种方法读史很慢,像在沙海中淘金。它给不了你振奋人心的故事,只能给你一些冰冷的、碎片化的“可能性”。但三百年的真相,或许就藏在某一页无人问津的档案背面,那一滴早已干涸的墨迹,或是某个官员在票拟时,因犹豫而留下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划痕里。
——此刻的紫垣翻开卷宗,踱回书案前,指甲在一行行文字与数目间划出印痕,他轻轻念诵出声:“永昌元年……”
《内务府·用度档》永昌元年辑录
三月初七,拨赤金二百两,赐西磐王女贺兰氏,造缠丝玛瑙臂钏一对。
四月十九,逻缇斯嫡公主阿塔娜贡雪犀角一双,返赐东海珠十斛,另增蜀锦八十匹充媵侍份例。
五月中,命少府监停制翟车,改契丹鞍具二十副。
七月初三,削逻缇斯庶公主爱伦月钱三百贯,移拨永巷用度。
腊月廿九,尚服局呈皇后冬礼冠服图样三式,朱批:“俱废。依才人制改织金鸾纹。”
附《司天监密档》残片
永昌二年三月初九注:客星犯紫微。帝召太卜,问:“妻星频移,可妨国祚?”
紫垣把记载着永昌元年旧事的宫廷档案卷宗扔在书案上,对着蟠龙香炉里袅袅青烟,缓缓地出了一口长气。
永昌,紫垣的大伯戾宗炀皇帝俞知行的年号。永昌帝享国一十六年,暴戾恣睢荒淫无道,末岁朝局动荡,天下烽烟四起,终于酿成永昌末年席卷绛京的一场大祸,史称“永昌之乱”。
紫垣在东宫读书的时候,也曾拿着戾宗实录追着讲史的太傅盘问过。他问:“夫子,据我父皇说,我大伯父年少时根本不是个坏人,他刚刚即位之初,也一心要励精图治做个好皇帝来着。后来他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太傅捻须沉默良久方道:“大哉斯问!殿下此问,直指千古兴衰之核心。戾宗皇帝非生而为恶,其初登大宝时也曾焚膏继晷,批阅奏章至夜半。然权力如醇酒,易醉人心智。当其发现一言可决人生死,一怒可伏尸百里,昔日之自律便渐如春冰消融。加之佞臣环伺,日日歌功颂德,堵塞言路,使其终成孤家寡人,耳中唯有顺耳之音,目中再无民生疾苦。此非一日之变,乃权力无制,日渐腐蚀之必然。”
紫垣听着,怔怔地道:“天意从来高难问。命运弄人,莫过于将巨大的权柄赋予一个心性未定之人。”
太傅以手加额,郑重道:“殿下能思及此,实为社稷之福。”
——如今,朕的心性,定了吗?
紫垣用银夹将檀香片一块块投进炉中,动作颇有些不耐烦。本朝以儒家之法治国平天下,满朝尽是袖手谈心性的饱学大儒,平时用大道理教诲起君王和太子来,一个个舌绽春风;待到君王心中委实有了辗转难决之事——紫垣叹了一口气,明摆着,找他们是没用的,万事还得自己扛。
紫垣不由得又想起大伯父来。历史上素来有一桩谜案,永昌帝在即位之初,不知为什么缘故,断然止住了群臣进谏“愿陛下早选名门淑女,正位中宫,绵延宗嗣”,一意孤行,先后从万里之遥的西磐、逻缇斯娶来了三位后妃。西磐那位公主闺名叫赫莲娜,没有姓——她振振道自己在西磐连名带姓唤作“西磐的赫莲娜”,简直成何道理——跟大夏风俗不合,永昌帝亲自赐姓贺兰氏,改名婀娜,立为中宫皇后,专椒房之宠。这位贺兰皇后连大夏话都说不来几句,紫垣想着,从档案来看,她身边所用的近侍宫女全是跟她从西磐来的陪嫁,后来渐渐的死亡殆尽。
贺兰皇后生前被废,永昌元年三月册立,腊月就废了,从此永闭长门,没留下一儿半女。四月,永昌帝从逻缇斯娶来了一对姐妹花,一位是王后所生,一位是姬妾所出。逻缇斯来的庶公主爱伦据说美极了,雪肤花貌,一双眼睛犹如湛湛海水盈盈碧波。她在贵妃的位置上坐到了七月,然后被贬为庶人,移居永巷。如今侍候紫垣母亲王太后的老宫人里,就有曾经侍候过这位永昌帝废贵妃的,说起她的生前美貌与身后凄凉,犹频频下泪。——紫垣叹了口气想,我就是那时候听这种故事听多了。
逻缇斯来的另一位嫡公主叫阿塔娜,跟紫垣的新后阿丝塔名字很像。这位皇后的命运比她妹妹好很多也惨很多,贺兰后被废不久,永昌二年,永昌帝册“逻缇斯的阿塔娜公主”为后,颁布天下,为她办了一场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的册后大典。大夏旧制,只有结发夫妻才能同执彤弓向天射箭,象征谒天地、告先人、承宗嗣。僭越的阿塔娜不肯做这个“继后”,也不肯与永昌帝同挽彤弓,这位任性的年轻皇后要永昌帝屈一膝跪在她脚下,她自己披发跣足,浑身缟素,扮成异教神灵降世的模样,将帝后大婚仪上用的彤弓——平时都挂在太庙门楣上——单手递给皇帝,称之为“授弓”。当时朝野震动,官员腹诽,天下不宁。永昌帝却不闻不问,如纣王宠妲己、幽王宠褒姒那样,只管陪着妖后胡闹。
阿塔娜皇后活到了永昌十三年。那一年,东郡近海海底火山喷发,海啸席卷了大夏整个东南沿海,天下九郡,九伤其五。受害最惨的是东郡海疆,半个青川平原直接坍塌入海,只剩下如今沿西南—东北走向的弧形半岛,裸露出的嶙嶙黑色峭壁对着沧海怒涛,是过去的遗骸。海水倒灌入浑河,入沁河,入沧江,中下游万顷良田鱼米乡化作盐碱不毛地。当是时,生民流散,百姓相食,饿殍盈于野,千里无鸡鸣。
永昌帝下了罪己诏,将皇后绑上刑台,自己仗天子剑,一刀一刀,把倾国的美人、误国的妖后就这么给……。
紫垣记得,东宫太傅讲到这段的时候,总要卡顿一下,喝杯茶,缓一缓再接着讲。那时十二三四岁的谢翊、紫垣和晨钟坐在底下听讲,到这段也是下意识地屏息,喉头发紧,不敢稍动。
历史太残酷,什么马嵬坡下一抔土,什么不见玉颜空死处,文人墨客下笔还是过于温柔了些。那时候,十三岁的紫垣这么想。随即他又不自觉地想:将来我也会成为这么一个残酷的人吗?不,决不会的。
从永昌十四年起,永昌帝就开始加速了发疯的进程。他不理政务,不恤民生,却只顾大搜天下,用令人难以置信的效率疯狂填充后宫。他下令搜轩辕、伏羲、神农三氏女子——其实如今哪里还有真实不虚的上古三氏呢——不分老幼妍媸统统纳入后宫;下令强征嗣圣公家已经许人的女公子入宫,准备册为新后;在嗣圣公率举族老小跪在太极殿外打算一头碰死的时候,永昌帝又变了主意,要改册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一个荆楚巫女为后,当时的紫微宫,群傩乱舞,妖孽横行。
这种种一切倒行逆施,比起后来的行径,皆为序章。折腾到永昌十五年,永昌帝平生最可怕的折腾与疯魔开始了。他前脚刚把同胞亲妹俞知微公主——紫垣的嫡亲姑母——下降给谢丞相之子谢则,反手又派兵抄了京城驸马府,将知微强抢回宫。
谢驸马撞阙抗争,永昌帝不理;谢丞相在社稷坛前撞金钟鸣玉鼓,文武百官乌泱泱在太庙门口跪了一地,苦谏永昌帝收回乱命,勿悖人伦,结果是,永昌帝抄了谢丞相在南郡的老家,可怜南郡谢氏世家名族,举族二百余人,连仆役使女加起来五六百口,满门抄斩,一个没留。
往下,就是永昌之乱,祸起宫墙。
当然,这段不是太傅讲史讲的。讲席底下就坐着名义上南郡谢氏唯一的根芽、实际上戾宗皇帝丧德悖伦的产物,太傅自然心照不宣,这段直接略过十万字,跳转到后面的“当今天子永平新政”去了。
紫垣当时趴在桌上想,默默翻书的谢翊,他心里该有多难受?
——文飞,文飞,你要是在这儿该多好?你怎么就不来参加我的大婚呢?我就可以问问你,我做的对是不对、该是不该。
你教我读史就要读档案,我读了,我读得也许还有点儿过了。除了皇史阁紫檀架上铺天盖地的档案卷宗,我还……读了些可能……不该读的东西。
紫垣扔下拨灰的香炉银夹,心烦意乱地站起来,绕着书案缓缓转圈踱步。经过海棠花窗时他往外望了一眼,夕照渐尽,夜色渐浓,几颗初升的星子在东天之上悄悄闪着光。大概是十二年前吧?那时候我才八岁,也是这么一个暮春初夏的良夜。
……那夜,八岁的紫垣和七岁的晨钟,终于偷偷摸摸掏通了御花园废墟里坍塌的假山密道。
御花园在永昌之乱里经过火,花木尽毁。永平帝俞知止即位后,以俭为政,只命人铲去了烧毁的建筑与枯木,并没有翻修。于是这片神秘而刺激的宫闱废墟反而成了东宫孩子们的冒险乐园。谢翊比他俩大两岁,向来规行矩步,自然不陪着他俩疯;晨钟正是好玩爱闹的年纪,跟着紫垣折腾得乐不可支。坍塌的地道是紫垣先发现的,告诉了晨钟,两人花了足足六个月时间,想尽无数办法一点点掏通了整条隧道,拓宽到可容七八岁孩子钻得进。紫垣抹一把汗说咱这也算愚公移山了,晨钟满脸是灰泥,说,哥,我看还是耗子搬家比较近。
在密道尽头,紫垣和晨钟合力挖开一道门,打开一间小小的石室,发现一座神龛,龛下石匣里,有几张烧残了的书页——书页日久年深,泛着枯叶似的焦黄,看年代和石匣的完整程度,显然并不是焚毁于永昌之乱的大火。那上面的字迹如鸟似鱼,勾连宛转,晨钟一个字也不识,紫垣却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名字——用古老的、近乎失传的鱼鸟篆写的“紫垣”二字。
他留了个心眼,一把抓起这几张纸,没给晨钟看,揣进了自己怀里。还好晨钟不爱文墨,只道这无非又是夫子逼着要读要背的古书,并不理会。隔了几天,紫垣抄了第一句给谢翊看,谢翊查了书,告诉他,这句是“救世者,予一人”。
紫垣呆呆地问:“啥意思?啥叫予一人?”
谢翊解释,“予一人”就是上古三代帝王的自称,圣君要自谦,称孤道寡也可以,谦称“予一人”也可以,都是一个意思,约等于“朕”。
紫垣信不过十岁的老哥,又拿去问太傅,他心眼多,特地把字逐个描下来,抖乱了顺序再问,问的也不止一人。最后,他一点点拼凑出了几首诗谶:
“救世者,予一人。赤龙衔符出天门,血沥玄圭盟其神。……”
——此刻的紫垣把茶水倒进香炉,熄了青烟,转身开门离去,踽踽走向皇后所居的昭阳宫。他口里喃喃默念着压在心底整整十二年的、古老而诡谲的诗谶:
“帝业永昌续前盟,朱丝系璧叩玄宫,欲借星槎渡溟濛。金瓯裂,紫微倾,未料璇玑自转蓬。……
“紫垣照夜映重瞳,同根双萼竞春风,一人承命一人空。参商迹,不相逢,英雄独挽射日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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