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历景和三年春,颇黎历303年)
星槎,这是她如今的名字。她本名叫做阿丝塔,颇黎岛的阿丝塔。自从经历过了那次仲春夜月下的逃离,她便已发誓忘记自己的名字。
星槎叼着短刀,伸展四肢从长满藤壶的船底下游出,动作像一条鱼。她径直游上岸,把湿漉漉的长发拧干,盘在头顶上。
“船底下有条裂缝,我暂且用东西堵了堵,这趟回去后,你得找几个人把它翻过来,用桐油灰补整齐。”星槎对岸边礁石上蹲着抽烟草的老汉说。老汉把烟草锅子从嘴边拿出来,含混地哼唧了一声。
“这条船老啦,比我还要老。”老汉不悦地道,他是船上的领航师,大夏人,海盗们叫他老锚,他在盗伙待了起码四十年,从来不肯说自己的事情。“老家伙该退役啦,我说,星槎小姐,你该有一艘像样的新船。”
星槎笑了,在老锚身边坐下来,让海风吹干衣裳。“我也想搞几艘新船,但是看情况很难,我看得上的船,要么在大夏水师营里,要么已经被打沉了。”
老锚耸了耸背,沉默地抽烟。
星槎眺望着黑色的大海。是的,老锚说得对,我早晚得不惜一切代价弄来几艘新船。她思忖着。黑石岛对面的黑海湾如今渐渐成为玄桑移民的据点,与玄桑本土、大夏、南竺、西磐等地的海上走私和贸易越来越密切。目前虽无军队驻扎,看样子早晚要有。隔海相望的大夏东郡海疆水师,亦时时在大夏那侧的海域巡行,海盗的生存空间被压缩得越来越逼仄了。
——我该怎么办?星槎无力地想。她在大夏和玄桑之间的灰色地带割据一方,已有两年之久,手下有百八十条海盗船,盗伙不足千人。这千把人虽大多是纵横海上、被几国通缉的亡命之徒,但亡命徒也是人,也要吃也要喝,既然他们奉她为主,她就不能不管他们。
“现在开船吧,我要回黑石岛。今晚我要见红鲛和云雀,如果来得及赶上退潮,还要见一见野蔷薇纳斯琳。能不能快一点儿?”星槎从船舷边攀上船,解开缆绳,对年老的领航师说。她已经隐约拿定了一个主意。
旧木船抢在退潮前缓缓绕过岬角,冲上沙岸边的缓坡。星槎沿沙径向背风的坡地走去,走了一阵,原木和岩石围砌的海盗屋群已经遥遥在望。星槎有几分欣慰地看到厨房烟囱正在冒烟,厨娘兼香料和毒药师莎克蒂已经开始做饭了,但愿这次她不要把所有东西都煮成一锅又辛辣又难看的糊糊。
有个长发辫的红衣少女从厨房门口探出头,看到星槎,转眼间就出现在屋外,向她跑了过来。
“红鲛!”星槎出声招呼,疲惫地从肩头卸下大弓,交给少女。
少女有一双黑如点漆的大眼睛,这是大夏人的特征。她接过弓,跟星槎并排走,道:“昨天你出门前说回来要见我,还有云雀,我告诉她,今晚在你屋门外等。”
星槎想了想,道:“云雀和你,还有野蔷薇纳斯琳——她还没动身吧?”
红鲛道:“没,她说要等一下贾姆希德翻译完最后几份情报——我去叫她过来。”少女匆匆跑了。
星槎的小屋前,一个瘦小白皙的女孩踟蹰着,一回眸间看见星槎,向她露出羞涩的微笑。她的笑容让星槎想起了狄莺莺。
“云雀。”星槎再度出声招呼,“我回来了,我们进去谈。”
红鲛和纳斯琳一前一后进来。星槎打量着纳斯琳,她的绰号是野蔷薇,来自沙珊,本人像她的绰号一样危险而迷人。纳斯琳身材颀长,肤色暗而暖,有一双睫毛浓密的深邃眼眸,下颌骨的曲线棱角鲜明。她一进来就从容地向星槎施了一礼,简洁地招呼:“星槎小姐。”然后安静等待着吩咐。
星槎依次扫视着三个姑娘,顿了顿,突兀地说:“姑娘们,我们得出门搞一点事情了。”
红鲛兴高采烈道:“怎么搞事情?”
星槎挑起一边嘴角笑:“也许是……玩一场爱情游戏?”
云雀眨了三四次眼;红鲛愣住,片刻笑了起来;纳斯琳神色不变,眼中有好奇和深感有趣的表情,等着她说下去。
星槎和盘托出她的计划。大夏海疆水师咄咄逼人,几番交手,海盗胜少败多,局势越来越不利。但目前最好的船、最好的装备都在这群海疆人手里,并且如铁锁横江般阻截在大夏与玄桑之间,逐渐收网,逼得盗伙连生存必备物资都时时短缺。如果不想办法对付,黑石岛盗伙将唯有覆灭一途。
然而,这个强大的敌人自有弱点。根据贾姆希德的情报,大夏海疆水师的最高指挥权在一个年仅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手里,老锚和纳斯琳曾经假扮渔民去窥探过他,回来报告说,军纪严明,治军有方,但看上去年轻、冲动、鲁莽、感情用事,可能有那种典型的大夏公子哥儿毛病:任侠使气、贪酒好色。
星槎为此潜入观察了这个年轻将军三两天,最后决定,可以尝试一下,攻略他。
“我们的目的不止是弄到船,”星槎告诫三个在夜色中迅疾穿行的姑娘们,“船可以被击沉、烧毁,比起船,我们更需要造船图纸和技师。记住,优先搞图纸。”
三个容貌、出身与性格迥异的姑娘一齐咧开嘴微笑了,对着星槎简洁明快地一点头。她们都知道该怎么做。纳斯琳是行家中的行家;红鲛十分机智,擅长随机应变;腼腆的云雀是星槎自己手把手教导出来的,是最好的偷窃者,然而看起来又无比纯洁。
纳斯琳提出了一个问题:“谁负责萧?”
萧,就是那位年轻的大夏海疆水师将军,全名萧晨钟。星槎迟疑了一下,大夏人,交给红鲛或云雀可能更有利,但纳斯琳显然经验更丰富……想起老锚情报里“军纪严明治军有方”那八个字评语,她知道,这意味着这次的对手绝非庸才,任何轻敌和疏忽都将是致命的。
星槎瞬间决定下来:不,这次我不要旁人为我以身犯险,我自己来搞定他。
船底填塞过桐灰油的旧木船在黑暗冷寂的大海上航行。星槎坐在船舱中,借一盏昏暗的油灯,一份份读着纳斯琳刚刚呈来的情报,是从黑石岛临出发前,翻译员贾姆希德匆匆忙忙送来的。
星槎出声读出几个字,困惑地想了想,召来红鲛,指着译文和原文问她:“这个大夏词是什么意思——金、兰、之交?”
红鲛蹙了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姐,红鲛识字不多,这词太文了,要不你问问老锚叔?”
星槎笑了笑想,老锚看上去也不像识字很多的样子。
可是老锚还真的知道。老汉干巴巴地抽着烟道:“就是拜把子——男人和男人互相看着顺眼了,认成兄弟朋友——比朋友多一点,比亲兄弟少一点,这个就叫金兰之交了。”
云雀笑道:“女人和女人呢?可不可以做金兰之交?”
老锚磕了磕烟锅,咳嗽了一声道:“大概也可以,少。”
星槎不由得又想起了狄莺莺。——莺莺,一别两年,天各一方,如今你可好么?她摇摇头,挥去让自己变得软弱的杂念。
云雀不肯罢休,继续缠沉默寡言的老汉说话:“那,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呢?”
老锚横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喷了两管烟气出来。纳斯琳抱着胳膊在舵旁高坐,接下话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调侃:“一男一女,那就成情人了。”
红鲛噗呲一声,云雀红了脸。
星槎读完最后一份情报,把纸折叠成一条,在油灯上点燃。她思忖着,这个萧晨钟,跟大夏皇帝俞紫垣是朋友兄弟,而俞紫垣,就是那个逼我远离故土流亡异邦的人。
两年前的一个仲春,大夏国使的船队浩浩荡荡前往颇黎岛,代天子迎亲,指明强娶颇黎岛法定继承人、唯一的神裔血脉阿丝塔殿下。阿丝塔连夜逃走,第二天,这伙大夏强盗带走了希薇——珀墨涅的希薇,父亲是大领主,母亲是女祭司,在颇黎岛少女中地位仅次于阿丝塔。
星槎无法再与颇黎岛通信了,一切通信皆不安全,她只能通过来往的商船、走私贩子和海上掠夺者口中的只言片语来解她的乡愁,然后把消息的碎片一点点拼凑成原本该有的模样。他们传说,大夏迎亲仪式盛大而匆忙,褐色头发、身材高挑的“阿丝塔公主”——是的,他们都这么说,东方人永远不理解,在女神的世界里“公主”只是个次一等的高贵头衔,阿丝塔殿下从来不是公主,她是神裔——被逼迫着于正午登上海船离开故乡,而粗鲁无礼的大夏国使还殴打了颇黎岛大祭司团的护卫武士,导致神前婚礼血流满地。那个国使姓萧,海疆人。
星槎想,是萧晨钟本人么?不,两年前的他未免太过于年轻了,是他的兄弟或者父辈?
几天后破晓时分,旧木船落了帆,在海浪中无动力地摇曳着,被阵阵潮水推向岸边。星槎侧耳倾听大夏巡防的军士高声喝问,老锚嘶哑着嗓子应答:“军爷,小老儿是渔民,前几日还来过大营送鱼——您问船上啊,船上是小老儿在海上遇见的,是大户人家女眷,对,对,都是夫人小姐们,一个男人没有——遭了海盗,船叫他们给夺啦,搭船上岸的……”
红鲛轻轻用肘碰了碰云雀,低声道:“准备,可以开始哭了。”
云雀诡谲一笑,用芥末往眼皮上抹了抹,立刻声泪俱下。
星槎也是一笑,转瞬间便换上了“既悲伤又害怕,柔弱中偏偏带着三分刚强”的表情,款款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落难的女子们”被军士引导着经跳板上了码头,穿过人喊马嘶、兵器相撞声不绝于耳的营盘,被带到了水师中军营帐外。星槎刻意低头盯着眼前的路,不可左顾右盼,她想,这时候一定会有怀疑的眼神盯着我们看,来日方长,不要急,沉住气。
简短的通报后,有军士从营帐中出来,叫她们进去。
营帐里很暖和,火盆中火光熊熊,传来烤馍的香味。星槎不期然地想起了螺旋圣殿顶楼房间壁炉前的娅娅。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背对火光坐着,听到声音,转头,甩落披风站起。星槎需要仰头看他,这张脸年轻英俊,有一双令人一见难忘的丹凤眼,眼中唇边露出友善的笑意:“这位就是——星槎夫人了?”
星槎依南竺的礼节合掌躬身为礼,按事先拟定的剧本,她需要扮演一个在南竺经商多年的富商的年轻寡妇,凄凄惨惨的未亡人。“小妇人拜见将军,求将军垂怜搭救。”
萧晨钟微笑着,将星槎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然后目光转向她身边一左一右两个女子,一个全身发抖,哭得停不下来,另一个搀扶着“寡妇主母”,努力保持着镇定。“哪位是小姐?”他突然问。
星槎抬手指点:“这个,这是小妇人亡夫的妹妹,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云儿,拜见了将军。”——果然,他第一个注意到的是扮演“小姐”的云雀。
云雀哀哀欲绝地跪下来磕了个头。
晨钟含笑抬手虚挽了一下,道:“小姐不必多礼。——这位红衣姑娘,想必是夫人的侍女了?”他并不理会红鲛敛衽万福,目光继续扫视星槎身后军帐门口的一老一少:“嗯,他们,我记得,七天前来过,说是送鱼的,被练兵船当细作裹回来了。”
老锚举手拜了拜,“渔女”纳斯琳施礼的时候向萧晨钟抛了个微笑。她确信他吃这一套,因为七天前,这位萧将军亲自举灯查验的时候,曾伸手搀扶她上跳板,左手握住她右手,握了不算短的一瞬。
晨钟把目光重新移到星槎这边:“敢问夫人的尊夫,是哪国人氏?”
星槎见问起“亡夫”,便掩泪道:“先夫是大夏南郡人,姓谢,在南竺经商多年。小妇人娘家本是逻缇斯人氏,家君这一代迁居到南竺。如今先夫不幸亡故,小妇人与妹妹无人赡养,本想回大夏投奔夫家亲族,却不料半路遇到海匪,连船带财物行李,都被夺了个干干净净……”说着便呜咽起来,心中暗道:这番做作必是无懈可击。
她在船上曾教导云雀:编谎话的时候,一定要有原型,最忌讳一味的假,七分假里怎么也要掺上三分的真。
晨钟扬起眉毛,凝视星槎良久,唇边挑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哦?原来如此,夫人和小姐是南郡谢氏的遗族,失敬失敬。”
云雀楚楚可怜地带泪仰头,角度是跟星槎纳斯琳反复演练过的,泪水恰到好处将落未落:“求将军搭救,容小女子和嫂嫂在这里有个栖身之地,小女子一生一世不敢忘将军大恩……”
完美的表演,星槎默默在心里给她叫了个好。
晨钟微笑着又把五个人重新打量了一遍,叩了叩书案,叫来军士:“带夫人小姐们去更衣用膳——喂,门口那个打鱼的,来都来了,正赶上饭口,你们俩也一起去吃点儿吧。”
纳斯琳又向他抛了一个妩媚的眼神,四目相对时,她确认他在笑。
星槎和她的人度过了一个无比忙碌的白天。老锚在船坞找技工帮忙修船,顺便摸清水师战舰吃水深度;纳斯琳在火头军那里帮厨,每次出门到海里倾倒厨余的时候,还要抽空跟码头劳工打情骂俏,打探军械处的位置所在;红鲛在军官营盘里洗衣打扫、补补缀缀,把营区换防时间、岗哨位置摸了个**不离十;云雀在用那双纯洁无邪的美丽眼睛脉脉地注视着萧晨钟,星槎教导过她,盯着猎物看的时候,要露出仰望神——具体哪个神随你便——的眼神来。
星槎自己在军医营,替训练受伤的伤兵们裹伤调药,神情温柔慈悲,有如白衣大士,又似海上女神。
萧晨钟走进来的时候,星槎正侧身坐在一个伤兵床边,替他拔海船爆炸时扎进背部的木刺。那伤兵很硬气,疼得直哆嗦,咬着皮带硬是不叫。
晨钟多少有点看不过去,伸手道:“夫人受累了——还是交给我吧,这血呲呼啦的,夫人看了不便。”
星槎抬头温柔笑道:“这有何妨?我来我来。”
晨钟把探伤的镊子和包扎用的细白布从星槎手里拿走:“夫人,夹住了要直接拔,不能在伤口里翻来翻去,你要把这个倒霉弟兄折腾死了。”
伤兵吐掉嘴里皮带,呻吟道:“禀将军,挺得住,死不了。”
晨钟憋不住笑,利落拔掉木刺,把后续处理交给军医。
星槎有些尴尬地看着他。
晨钟擦了擦手,道:“夫人,可愿陪我去海边走走?”
夜色渐浓,海潮声温柔地低啸着,天际出现了四五点暗淡的晚星。
晨钟与星槎相距一尺远,在海岸礁石林立的小径上散步。
借着初升的淡淡上弦月光,星槎察觉到晨钟在低头看自己。她想,我应当抬头瞟他一眼,然后再做出心惊胆战的神情,娇羞不胜地低下头去。这个姿态云雀做起来最好看,她的白皙的细细脖颈天生就是用来低头的,我稍差了点儿。
做戏做全套,她照计划一板一眼做了。晨钟那里传来一声轻笑,星槎听见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夫人,表演得这么辛苦,那么你到底是想要什么呢?我的船,还是我的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