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历景和三年春,颇黎历303年)
萧晨钟看着娇小的海盗女王猛抬头,怔住,倒退一步,随即像一只愤怒的疯猫一样纵身跃起,在弯弯一线蛾眉月下对自己拔出了袖中的刀子。
晨钟拧身侧步避过第一刀,伸手去腰间抽剑,口中道:“要不要考虑一下你那几个手下?——你带她们来,是专程来送死的么?”
星槎不容他反击,连环几刀,刀刀攻向他即将抽剑的右手。晨钟有意试她身手,只管避让,并不全力出击。一个转身稍慢,星槎一刀斩断了晨钟腰间挂剑的束带。
晨钟一声朗笑,右手持剑连鞘挥出,格挡下星槎连环三击,两道身影进退周旋,在沙径上、潮声中、在淡淡的星辉月影下倏忽来去。
晨钟接住一击斩击,向后退了三四步,道:“不打了,不打了,停下,我有话说。”
星槎举刀护在面前,缓缓侧步环行,打量着从何处跳崖入海逃生。
晨钟下颌微侧,指了一下来时路,火把熊熊,百余军士已列阵突至,星槎瞥了一眼,见老锚、纳斯琳等四人都被反拧了双手,押在火把之下。
晨钟道:“放下刀子,留你的人四条活命。”
星槎不答,仍缓缓侧步环行,从崖边最利逃生的位置,转到了背对来时小径的方向。此时,她背着火光,与站在小径较高处的晨钟正面相峙,一头乌黑长发已经散落肩头,脸上神情隐于火光与阴影交映之下,晨钟只看得见她的眼眸,闪着森然的光。
晨钟道:“我数到三,放下刀子。一——”
星槎又撤了一步,保持蓄势待发的疯猫姿态。
晨钟道:“二——”
星槎忽地转身跃起,一刀捅向押着野蔷薇纳斯琳的军士手臂。军士猝不及防,一刀命中,晨钟急掠而来,刚刚来得及夺下星槎手中刀,纳斯琳已经挣脱束缚,一个干净利落的纵身,从崖边跃入大海。
晨钟眺望片刻,切齿低头看已被自己牢牢控制在手的星槎,她居然在笑,格格地笑,笑得一头鸦翅般的黑发都在抖动。
星槎、老锚、红鲛和云雀四人被押回了中军帐。晨钟命军士着意看管好另外三人,独自坐下来,面对被反绑双手的星槎,支颐沉默不语。星槎也一言不发,一时营帐里只有火盆哔哔啵啵地响。
晨钟先打破沉默:“说说吧,来做什么的。——哦对了,你我之间还没正式通名是吗,‘谢夫人’?”他一笑,起身在星槎周围缓步绕行,道:“我叫萧晨钟,字清远。”
星槎冷冷地道:“星槎。是真名。”
晨钟笑道:“逻缇斯女子很少叫这种名字。”
星槎道:“入乡随俗,在大夏就起了大夏名,跟本名一个意思。”
晨钟道:“哦,那到底是星槎夫人,还是星槎小姐?”
星槎冷笑了一声,不语。
晨钟道:“那我就当你是未嫁女子了,横竖多放尊重些不会错。星槎小姐,说说吧,为什么乔装打扮,混进我水师营里来?是单单来行刺我的,还是另有所图?”
星槎道:“我敢说,你敢信么?”
晨钟道:“信不信在我,说不说却在你。”
星槎沉吟,抬头正视着他,一双眼睛亮若晨星。晨钟发现她的眉毛又长又浓,弯弯地划过两道惊心动魄的弧线,有如古书上说的美人“长眉入鬓”的模样。
星槎道:“我来,是为我举族老幼搏一条生路。”
晨钟微笑道:“举族?”
星槎道:“有问题么?”
晨钟道:“你那个侍女和那个扮渔夫的老头,是大夏人;那个爱哭的大眼睛小姑娘,大概是玄桑人——哦,你说是混血,那也差不多;那个跑了的跟你差不多疯的丫头,是沙珊人吧。”他转到星槎身后,慢慢解开她绑手的绳子,继续道:“你倒是说说,你这个‘举族’到底是什么族?当然你可以继续嘴硬,比如说,南郡谢氏?”
星槎抽回双手,揉搓着手腕道:“你让我死个明白,南郡谢氏,错在哪里了。”
晨钟道:“南郡谢氏二十多年前就被当时皇帝抄家灭族杀了个干干净净,就剩一根苗,恰好我认识,他夫人肯定不是你,而且他此刻正活得好好的。”
星槎闭目叹了口气,道:“我认栽。”
晨钟道:“七天前,你就栽了。”
星槎睁开眼看着他。
晨钟道:“那个跳海逃跑的疯丫头,装渔女那个,一伸手,手上有练飞刀练出来的茧子。”
星槎瞪着他,良久,喃喃骂了一声。
晨钟道:“现在,你可以重新说一遍。”
星槎看着他案上的茶盏,抿了一下嘴。
晨钟端起茶盏,递给她:“想喝吗?想喝就喝,别嫌弃,我刚喝了一口,没有毒。”
星槎老实不客气地仰头一饮而尽。
晨钟看着她仰头啜饮的样子,唇边不自觉地带了一个笑。
星槎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冷然开口道:“我确是为我麾下八百九十二人搏一条生路而来。如你所说,信不信在你。”
晨钟道:“那你觉得,生路何在?应该不是刺杀我吧,刺杀大夏水师将领,纵然一击得手,事后我大夏势必报复,大军到处,你们恐怕更没生路。”
星槎道:“用你们大夏的话来说,我想被招安。”
晨钟盯着她,道:“哦?这倒有些意思了,说说看。”
星槎道:“我的人如今占了黑石岛,位居玄桑与大夏版图海域之间,进可袭扰玄桑黑水湾,退可入公海,在东海诸岛上藏身。你大夏水师要震慑玄桑,要么往平山港航向多绕行两日,要么我黑石岛就是你必经之路。”
晨钟缓缓绕行,不语,看向挂在营帐墙上的海图。黑石岛的位置确实如她所说,像一把抵在玄桑咽喉上的匕首。
星槎继续道:“反过来,你大夏若是不在意我们,我们也可以去玄桑那里试试运气。”
晨钟转身正对着她,丹凤双眸眯起来,带点威胁地凝视着。
星槎同样凝视回去,两人面面相觑彼此对视良久。
晨钟道:“那个沙珊疯丫头,你叫她去哪里搬救兵?”
星槎道:“回黑石岛,只待我四人死讯传来,立刻带领全族老幼……算了,按你的说法,我的人,归降玄桑。”
晨钟踱到书案后,重新坐下,道:“想招安,先交一张投名状来。”
星槎疑惑道:“什么?”
晨钟道:“投名状——哦,我看你大夏语说得不错,连招安都知道,以为你很懂。简单地说,就是你要给我做件不容易的事,让我信你是真的想被招安。”
星槎道:“说。”
晨钟微笑道:“这个说字不妥,好像不是我审你,反是你在审我了。你应该说:请将军明示。”
星槎咽下一口气道:“好恶心。”
晨钟摇头道:“这是什么态度——算了,我直说吧,我可以暂且放你回去,但只放你一人,你的三个手下要在我营里扣着,防你一去不归。你回去后,召集你‘举族’商议归顺事宜,商议妥了,我要你率你的船队战力,在公海上,把骚扰扣押我大夏商船渔船的玄桑小股水师船队干掉一支。——扯你自己的旗。”
星槎低头思忖了一会,断然道:“成交。”
晨钟道:“星槎小姐果然做事爽快,那我们一言为定?”
星槎道:“但是,我的人,你得放还两个给我,一个是领航舵师,一个是帆手,否则我无法自行驾船回岛。”
晨钟道:“也可以,老头是舵师吧?放还给你。两个丫头,你自己选要哪个?”
星槎犹豫了一下道:“云雀——大眼睛、爱哭的那个。”
晨钟道:“好,我知道了,这个留下,那个红衣裳的你带走。”
放走星槎和她的两个驾船手下,晨钟转身进了另一间稍小的营房,那个大眼睛的大夏—玄桑混血姑娘坐在地上,双手背后被绑在桌子腿上,泪汪汪的。
晨钟蹲下来,给她把绳子解了,问道:“你叫云雀——那你姓什么?”
云雀眨着泪眼略略犹豫了一下,道:“……姓谢。”
晨钟忍俊不禁:“你家小姐都招了,你就别演了吧——不过,说实在的,你说你是谢家女,看你这样子,我还真的有点儿信,虽然明知你是个骗子。”
云雀颤抖了一下,不敢说话了。
晨钟道:“你别害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你就在我营中安生待着,自有人管吃管喝也保你平安。大约过得七八日,最多十来日,你家小姐也就该回来了。”
云雀怯怯点头,啜泣着。
晨钟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帕,丢给她,道:“眼泪擦擦,过会儿我叫军士就在这儿给你搭张铺,吃的喝的也会送过来。你要是实在害怕,我可以叫火头兵家的大婶儿给你做个伴,只是那大婶胖胖的,睡着了可能打鼾咬牙放屁,你需要忍一忍。”
云雀拼命摇头,一双大眼睛哀哀戚戚地看着晨钟,表情像受了天大委屈的信徒在仰望神。
晨钟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这个女孩子,有些赧然了。
午夜过后,晨钟带着几个军士举灯巡营。到关押云雀的营房门口,晨钟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入内,一边迈步往里走,一边轻咳了几声,示意“我进来了”。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大眼睛爱哭女孩很容易被吓坏,像玄桑那种一碰就碎的细瓷娃娃。
晨钟提着灯,在屋中间倏然止步——
他看见,女孩没在火盆边特地铺设好的铺位上,而是用一种古怪的姿态,上半身和下半身几乎折在一起,蜷缩在屋子最黑暗的角落里。晨钟心里一惊,三步并做两步过去,伸手试探着推了推她的肩。
女孩应手而倒,像个软绵绵的布娃娃。
晨钟惊了,伸手去探她鼻息。
没有。
晨钟狠狠地大吃一惊,心道糟糕!真糟糕!人质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如何是好?
——星槎交了投名状回来要人,我该如何向她交代?晨钟顿觉一口气堵在胸口。
脸颊还是温热的,身体也没有硬,也许还有救。他带着最后一丝期望去探触人质的颈部,感觉指下传来心跳,像鸟儿柔软胸部羽毛里的微小跳动。
不及细想,晨钟一把抄起女孩,横抱起来转身向军医营急奔。这当下什么人质不人质、关押不关押,救命要紧。
在军医营里折腾了又是小半夜,晨钟看着老长的银针一根根扎进去,云雀却几乎没什么反应,不禁焦躁之极。怎么办?人家的星槎小姐此刻正在海上为“举族”而战,回来却看到视如姐妹的小姑娘死在自己营里,能否善罢甘休?晨钟懊恼地抚着额头,在军医营里转来转去。
晨钟走到正在施针的军医旁边问:“看得出是什么原因么?中毒?受伤?还是本来就带病?”他现在极后悔当时没扣下那个看起来浑身都是心眼的红衣姑娘,放走这个。
军医擦汗道:“看不出啊!”
晨钟想了想道:“有没有可能,就是吓的?”
军医道:“……有可能!绝对有可能!”
晨钟耐着性子立等,直到云雀睫毛颤抖、胸口起伏,转过一口气,嘤嘤哭了起来。
晨钟暗道谢天谢地,不然真的没法交代。他刚才几乎可以看得见星槎如疯猫般扑上来跟自己拼命的样子了,那两道弯弯的、浓浓的入鬓长眉会斜竖起来,带着凛冽的怒意。
晨钟突然意识到,他竟会不自觉地在脑海中勾勒那个海盗女王的模样,勾勒她的一笑一怒,一悲一喜。
晨钟回到自己营房解衣就寝时,觉得异常疲倦,他自幼习武,很少有如此疲倦的感觉。他想,是因为这一天实在太过于精彩了吧。
他合上眼,眼前飘过一双含笑的、带泪的、微嗔的、盛怒的……眼底有如黑色海潮翻卷的眸子。然后他就睡了,睡得很沉。
晨钟一觉睡到大天亮,是被摇醒的,他睁眼,面前四五张惊慌失措的脸,是他的副将和近卫,还有军医。
晨钟蹭地一下坐起来:“怎么了?!”
副将简洁指出:“萧将军,您中**药了!”
晨钟摸着头,只觉得头确实有点沉,一时反应不过来。半晌道:“——还有呢?”
军医道:“那个女病人,跑了!”
副将接道:“标下担心军械库有失,带人查了查,门关着,锁挂在门上,一拧就开,再一查,咱们的青艄舰图纸,叫人给偷啦!”
晨钟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
晨钟率兵驾着水师最快的旗舰,向黑石岛方向全速一路狂追。他笃定星槎跑不远,一来,她得偷偷折回来接应盗图的云雀;二来,她的船又旧又破,还是艘有点儿漏水的老木船。
果然,公海没驶出一半,站在前甲板上远远眺望的晨钟就望见那艘老木船的船帆了。
晨钟憋着一口气一声令下:追!给我往死里追!
星槎的船也发现了追兵,也加速行驶起来。
少顷,两船距离更近,已经可以听到老木船上肆无忌惮的笑声了。晨钟站在船头,清清楚楚看到前船上老锚掌着舵,红鲛和云雀——活蹦乱跳的,脸上挂着狡黠得意的笑——一边一个扯着帆索,星槎持弓傲立船尾,嘴角噙笑。
晨钟扔下剑,也抄起弓。
星槎见他举弓,也立刻举弓搭箭,拉满弦,遥遥瞄着他。
晨钟厉声断喝:“放下武器,停船投降,饶你不死!”
星槎的回应是嗖嗖嗖连环三箭,箭箭瞄准晨钟的脑袋。
晨钟拨开来箭,深吸一口气,搭箭上弦。
他瞄了很久,超过平时三四倍的瞄准时间。星槎的第四箭已经射到,扎在晨钟胸甲上。
此时,两船距离已经不过丈余。
晨钟的弓弦已经拉满,弓身发出刺耳的吱呀摩擦声。
红鲛扔下帆索,从怀中掏出一物,反手晃燃了火折子。
晨钟心念猝然一动,失口呼道:“不要点火!——”
晚了,红鲛手中火光一闪,另一手中的瓶状容器里面东西瞬间被点燃,红鲛胳膊一抡,将一团烈火向晨钟的旗舰猛地掷来!
轰的一声巨响。
晨钟在巨响中瞠目看着前船,红鲛手中的火星溅落下来,在船尾甲板上腾起一团火,然后,也是轰然一声。
两艘船,相差不过瞬息,一前一后炸裂开来。
晨钟看见大海向自己横着飞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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