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历景和三年春,颇黎历303年)
星槎被己船船尾爆炸的气浪高高抛在天上时想:我又着了萧晨钟的道儿。
她想起此前萧晨钟命手下修船技工“帮忙修修那艘打鱼的破船”时不动声色的嗓音。是了,一定是的,狡猾的大夏人利用那个时机给她的船尾甲板底下加了料,易燃易爆,一点就炸,防她谈崩了驾船逃生用的。红鲛按计划向追击之船投出爆炸瓶,炸了萧晨钟的旗舰,火星子落在己船甲板上引燃了爆燃物,阴差阳错间,两船一起爆了。
星槎落进冰凉刺骨的海水中,她在落水前长吸了一口气,蹬动双腿浮出水面。爆炸波把她掀出了十几丈远,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脸颊刺痛,也许在爆炸中受了伤——睁眼看时,远处只剩了前半截的老木船晃晃悠悠地在水上漂着,老锚正伸手把咳嗽着的云雀拉上残损的前甲板。
——红鲛呢?星槎仓皇四顾。她身边是一大片四散漂浮在水上的船只残屑。紧接着她就看到红鲛了,正被七八个在水里扑腾的大夏水兵摁住,双手被反绑在后面。稍远的后面,何止百十道帆影,大夏水师的援兵已近。
绝不能让他们抓到我!星槎心念如电,当下深吸一口气,扎入水中,潜泳至漂浮着的碎片下面以隐蔽自身。手臂挥动之间,她无意中碰到了另一只手臂——人的,软绵绵的,在水里载浮载沉。
星槎下意识拉住一扯,在碎屑和水花掩护下抬头露出眼睛看去,骤然一惊。
——是萧晨钟。
星槎踩着水,保持半潜泳姿态,时不时将口鼻露出水面透口气。她一直牢牢拖着萧晨钟,保持他仰面在水面以上一点点——也不能露太多,星槎想,大夏人会不要命地到处搜救这位将军,但只要他落进我手里,红鲛,还有不知能否成功逃生的老锚和云雀,大夏人就不敢轻易动他们。
萧晨钟的旗舰追上老木船时已经是黄昏,直到夜幕一点点降临,最后的搜救小艇绝望地彼此呼叫着渐渐远去,星槎才改变姿态,抓住萧晨钟的腰带——这该死的将军身上穿着甲,沉甸甸地直往水里坠——拖着他往相反的方向游。又游了一会儿,星槎抓住一片三四尺长、两尺来宽的漂浮木片——看起来似乎曾经是大夏旗舰船舷的一部分——把萧晨钟托上去,自己拖着木片,借力漂浮,歇了片刻,继续奋力前游。她仰望天星,在心里判断方位:这差不多是大夏与玄桑两国海域的中点位置,离这里不远应该有一串岛链,最近的那个在两国海图上都没有标记名字,但在星槎的海图上,它叫“星极岛”。
午夜时分,星槎最后将大木片使劲推了一把,筋疲力尽地爬上岸,在沙滩上摊开四肢趴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爬起来,踉跄地走向比沙滩稍高一点的荒草丛。她回望了一眼潮水纾缓来去的岛屿沙岸,年轻的将军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半个身子犹泡在海水中。
星槎犹豫了一下,踉跄地折返,拉住一条腿把萧晨钟从海水中拖出来,一直拖行上远离海水的沙滩高处,把他扔在那里。她审视着他的胸口,在上下起伏着,发出破风箱似的喘鸣呼吸声。没事,死不了的,这个大夏将军像海盗一样皮实。
她掏出袖中刀割断自己的腰带,把萧晨钟翻个面,两手结结实实捆在背后,然后仔仔细细搜了个身。他腰上没有佩剑,在船上遥指自己的强弓也早已脱手,但星槎还是兢兢业业地从萧晨钟衣领开始,一直往下一寸寸捏到脚底,果然又搜出四把匕首:怀里一把,袖中一把,左右绑腿里还插着两把。星槎喘了口长气,坐下来,把搜到的四把雪亮的精钢匕首排成一线,插在面前的沙滩上。
星槎收集了一堆荒草,努力用泡了水的火刀火石打着火。她与潮湿的空气和颤抖的双手搏斗了许久,篝火终于抖抖地燃起来,星槎迫不及待地伸手感知着火的暖热。现在她觉出浑身都在疼,她低头检查自己身体,发现身上至少有十几处大大小小的血口子,不算深,但浸过海水痛不可支,有的口子里还嵌着爆炸木屑。星槎嘶了一口气,努力把木屑从伤口里拔出来。她突然想起昨天白天伤兵营里那个倒霉的大夏水兵了。我也需要咬个皮带什么的,她自嘲地想。
萧晨钟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和咳嗽声,肩部耸起,试图爬起来,捆在背后的手拖累了他,让他重又摔倒,而且是结结实实脸着地。他又呻吟了一声,翻了个身,满脸砂子,睁眼看向这边的火光。
星槎远远地坐在篝火边,伸手取暖,冷眼旁观。
晨钟吐出嘴里的砂子,苦笑道:“到底还是着了你的道儿。”他挣扎着坐起来,双手仍捆在背后。星槎看出他在试图挣脱绳子。
星槎拔出地上的刀子之一,在手心里转了转,用刀尖指着他冷笑道:“别挣扎了,认清现实吧,越挣扎越难看。”
晨钟放弃了挣扎,在沙滩上静坐不动。借着火光,星槎打量着他,左半边身子从胳膊到腿都浸着血,不知是烧的还是炸的。刚才泡在海水里看不出,现在半湿的衣裳已经渐渐洇出血色来。
星槎讥嘲地一笑:“还没烤你,你就半熟了?”
晨钟咬牙还以一笑:“彼此彼此。”
星槎把四把匕首——加上自己的一把短刀共是五把——逐一收进怀中,咬紧牙关站起来,拖着脚慢慢走进浅滩海水。过了很长的一会儿,她提着一条比小臂长不了多少的银白色海鱼走回到篝火边来,用匕首熟练地刮鳞,剖开鱼腹取出内脏,将鱼穿在匕首尖上,架在火上烤,火苗舔着银色鱼皮和雪白的鱼肉,发出轻微的哔剥声。
她饿了,从昨天晚上在水师营里用过晚膳到现在她什么也没吃,要么在驾船狂奔,要么泡在冰冷的海水里没命地游。所以她狼吞虎咽地把整条鱼肉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瞪着死鱼眼的鱼头和一条大梁骨。星槎停下咀嚼,看向她的囚犯,萧晨钟挪开眼睛低头不看她。
星槎走过去,把鱼头扔给他。
晨钟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接,鱼头落在沙地上。她后知后觉地想,是了,他手捆着没法接。
星槎转到他身后,冷淡地道:“我给你留只吃饭的手,你不要打歪主意。”
晨钟没吭声。星槎解开绳结,拉松绳圈,把晨钟的左手从捆绳里放出来。她把他剩下的一只右手从背后掰向左肩捆住,还没来得及重新打好绳结,晨钟被扭着的右手陡地一翻,五指如铁打钢铸,牢牢扣住星槎双手手腕,一个过肩摔,把她抡起来摁在地上。
星槎着地一滚,翻身凌空一脚蹬在晨钟肩上,将他踢翻在地。晨钟尚待挣扎,星槎的一只脚已经踩上他胸口,刀尖上寒芒一闪,冷冰冰地指向咽喉:“恩将仇报,是么?”
晨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弃了反抗,任凭星槎用脚尖把他翻转过来,重新结结实实一点折扣都不打地捆好。那个鱼头半埋在沙子里,冷白的死鱼眼泛着光。
接下来的两天,星槎没有再跟晨钟说过一句话,如无必要,连看他一眼都欠奉。她现在甚至不再在乎留他一条命,因为她自己的性命也已经岌岌可危。
一连两天,她没有捕到鱼。她挖地三尺来找水,可挖出来的水仍然咸涩不堪饮用。比起饥饿,还是干渴更可怕些。星槎在荒岛上的第三夜无数次从焦灼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舔舐着身边的草叶。
晨钟靠着沙滩上的礁石坐着,手捆在背后,垂着头,无声无息。
星槎翻了个身仰面向天,凝视着天星,她不打算就这么默默地渴死,她是海盗女王,她是颇黎岛的阿丝塔,她的死注定轰轰烈烈,不是在当下。
她在记忆中搜索着千烛大书库里的书籍残片,然后果断地爬起来,用刀挖土,兑上海水,狠命拍打,和成泥团,捏成一个钵盂形状,包进荒草堆里,用火烧。最后她得到了一个碗——一个歪七扭八、丑陋不堪,但可以盛一抔海水的,碗。
星槎把衣裳撕成碎片,覆盖在盛满海水的碗上,继续架在篝火上烧。水汽渐渐蒸腾起来,衣物的亚麻丝线开始在水汽中变得沉重而柔软。
星槎颤抖着手指捡起亚麻布片,仰面将蒸馏得来的宝贵淡水拧入口中。一次,两次,当她觉得生命在焦枯的血管中重新开始流动之后,她回头看了一眼那边在一片寂静中生死不知的年轻将军,她的囚徒。
亚麻布片沾着水,滴进嘴唇,那嘴唇抽动了一下。
星槎凝视着那张脸,努力告诉自己:他死不了,因为还有气、没有凉——岂止是没有凉,甚至不妨说是太热乎了一些,摸起来烫得慌,皮肤干燥,呼吸快而浅。
颇黎岛的阿丝塔不是个浪漫入脑的小傻瓜。星槎知道,三天不饮不食,捆着手,带着一身浸过海水又未曾处理的烧伤割伤,再发起烧来,人会死。她想,其实我并不打算让你死,这不在计划之中。
如果可以,你最好给我活下来,好不好?我不想一个人守在荒岛上苦等救援,旁边是一具无法掩埋的尸体。
你最好给我活下来。
那双有着浓黑睫毛的丹凤眼微微颤动了一下,睁开,眼神不聚焦地茫然看着她。星槎听见他口中喃喃吐出几个名字,他说:“解语?……文飞,景玄。”
星槎扬了扬眉毛,他在呼唤谁?谁是解语?他的情人吗?随即她想起文飞这个名字,是了,狄莺莺曾经含笑含羞地念过这个名字,她柔情缱绻地唤她的情人“文飞兄”,那么,是谢翊吗?大夏来的颇黎岛医科学士?景玄又是谁?
星槎又给他拧了几滴水。
那双眼睛里的眼神逐渐清明起来,看了星槎一会儿,好像终于理解了她是谁,嘴角缓缓往上勾,笑了一下。
他说:“星槎。”
星槎蹙着眉说:“你尽量别死。”
晨钟又笑了笑,道:“我眼前已经开始过走马灯了。”
星槎问:“谁是解语?你妻子?——哦对了,你好像还没成婚,那就是你未婚妻?”
晨钟做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我妹妹。”
星槎又换了一块湿布过来:“亲妹妹?一个爹一个娘的?”
晨钟道:“一个爹,不是一个娘。”
星槎道:“好像挺复杂。”
晨钟道:“我娘生我的时候过世了,我爹续娶了我后娘,生了我妹妹,她比我小四岁。”
星槎道:“跟我说说她,睁着眼说,别闭眼。”
晨钟又笑了,缓缓地道:“她啊,也是个小疯丫头——不过比起你要算淑女了。从小她就敢拿白蜡杆跟我对打,偶尔能赢,输了也不哭。我输赢都吃亏,输了丢脸,赢了也没好果子吃——被我爹看见会揍我。”
星槎也笑,一边努力换布拧水,一边继续找话聊下去:“你后娘,对你好不好?”
晨钟道:“不怎么好。”
星槎道:“那——那你是谁带大的?”
晨钟道:“景玄的娘,我干娘。她养大了文飞、景玄和我,我们三个。”
星槎想起娅娅,心头有点酸,道:“那她肯定是位特别好的母亲。”
晨钟道:“是,特别特别好。”
星槎见他半晌不再说话,唯恐他睡去,只得努力继续找话题:“哎,你说文飞,是不是姓谢?我恰好认识一个叫谢文飞的人,在颇黎岛,是个学士。”
晨钟的眼睛本要闭上,又睁大了道:“啊……对了,你是逻缇斯人,你也去过颇黎岛?我前两年……刚刚去过那里,谢翊,谢文飞,他是在颇黎岛修学,学医。”
星槎道:“嗯,我在颇黎岛做过几年的……学徒。”
晨钟道:“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做海盗?”
星槎默然了片刻,道:“因为那里很恐怖,我受不了,逃出来的,中间还被抓回去过一次。”
晨钟脸上露出回忆和同情的表情,点头道:“是很恐怖,犯一点半点小错就喊打喊杀的,我看到过一个逻缇斯女孩子在神前被他们打破头……差点打死……文飞也受不了那里,书没念完就跑了……”
星槎问:“你去颇黎岛做什么?”
晨钟道:“替景玄……代大夏当今天子……迎亲……迎娶颇黎岛的……阿丝塔公主。”
星槎咬住舌尖,她直觉不能再聊下去了。
星槎烦躁地望向茫茫黑海。救援船会不会来?先来的会是谁?海盗的船,还是大夏水师?
晨钟低声道:“星槎……”
星槎转头看他:“嗯?”
晨钟嘴角仍然挂着笑意,缓缓地说:“等一下,我死掉了,你可以把我……烤来吃,省着点吃,够你吃……好几天。”
星槎浑身一抖,道:“胡说八道。”
晨钟道:“没事……反正我也已经死掉了,又不会疼,吃掉比较……不浪费……反正也……半熟了不是么?……”
星槎瞪着他。疯子。疯子!她拼尽力气把他拖上岸,不是为了得到一份储备粮!
晨钟还在笑,声音越来越低:“你放心……我的鬼魂……不会出来吓唬你……”
这时,星槎突然听见远远传来一声号角,然后是船头靠岸的砰的一声撞击。她又惊又喜地回过头:救援船!救援船来了么?
不是救援船,星槎细辨船上的旗,顿时浑身发冷——不是她麾下海盗的纯黑旗,也不是大夏水师的红底黑纹的玄鸟旗,而是打着“黑海三光”——黑色水波纹上日月星三曜——旗帜的玄桑水师的半兵半匪。只有一艘船,但上面有三个人,都身强力壮,各持武器跳下船,正冲篝火奔来。星槎凭经验知道,一旦落了单,遇到这群家伙,十死无生。
星槎拔出短刀,正待扑上搏命。晨钟又睁开眼,伸手短促地道:“给我留把刀!”
星槎从怀中抓出三把刀,塞他手里;想了想,又留下一把,自己仗着最后一把短刀,一声清唳一跃而起,踉踉跄跄地扑向来犯之敌。
当她旋风般撞入第一个玄桑敌人怀中,手起刀落,刀锋没入敌人咽喉却已无力拔出之时,她知道,自己完了。
颇黎岛的阿丝塔,纵横四海的海盗女王星槎,今日竟战死于此……她想,也罢也罢,战死于此,也不算很孤单。
她身侧的敌人对她挥起了弯刀,刀锋上闪着曾经饱饮鲜血的油光。
——一道寒光从篝火边射来。
刀锋的光晃了晃,颓然落下。星槎骇然注视着捂住咽喉倒下的敌人。
最后一名玄桑兵匪急掠而至。
这次,星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篝火旁本已垂死的晨钟用左臂支起上半身,右手一扬,一道寒光便如横贯天宇的流星,灿烂无比地划过长空,贯入敌人的胸膛。
星槎在三具猝然倒毙的尸体中间恍惚地站了一个长长的顷刻,然后双膝落地,短刀插进沙子里,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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