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方向的浓烟像一条污浊的毒龙，搅动着原本平静的珍珠灰雾气，把不祥的紫黑色涂满天空。那声沉闷的撕裂巨响仿佛还在耳边，尖锐的能量嗡鸣像无形的针，刺得人头皮发麻。
恐慌像水波一样迅速扩散开来。惊叫、哭喊、杂乱的脚步声取代了日常的祝祷和市井的低语。受了惊的人群本能地想逃离港口，涌向城镇深处。
陆辰寰却逆着人流。他紧握着苏暮星的手腕，力道稳定，像块劈开混乱激流的礁石。他步伐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双眼锐利地穿透翻涌的烟雾，盯住混乱的源头。
苏暮星被他拉着，能清晰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以及那份冰层下积蓄的力量。少年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惊悸和担忧，背包里的星语草在剧烈颤抖，传递着强烈的恐惧与抗拒。
“跟紧我。”陆辰寰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地传入苏暮星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别离开我身边三步。”
浓雾混着刺鼻的烟尘扑面而来。越靠近港口，那股曾在树顶闻到的、令苏暮星作呕的气息就越发浓烈。
“烧焦金属的呛人、**植被的腥臭、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死寂。”
这气息像无形的枷锁，缠着每一个试图呼吸的人。空气也变得滞重粘稠，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
港口一片狼藉。
爆炸的中心不是船只，而是靠近码头的一片堆放货物和修补材料的露天场地。此刻，那里像被巨兽狠狠撕扯过。地面塌陷出一个不规则的深坑，坑壁焦黑，覆盖着如同凝固石油般的粘稠物，正散发出浓烈的紫黑色烟尘。坑洞周围，原本堆积如山的木箱、桶罐、渔网、缆绳，全成了焦黑的碎片和扭曲的废铁，被冲击波掀飞得到处都是。
更让人心悸的是那些受伤的人。
除了血肉模糊的外伤，更触目惊心的是更诡异、更深入骨髓的侵蚀。
爆炸中心已是一片血肉模糊。离得稍近的几个搬运工和船工，裸露的皮肤呈现出可怕的紫灰色，像被霉菌覆盖的石头。他们痛苦地蜷缩在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风箱漏气般的呻吟，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眼神空洞涣散，瞳孔深处似乎有细小的、游动的紫黑色阴影在闪烁。
稍远些的人，虽然没有明显的皮肤变色，却也抱着头痛苦嘶吼，或者茫然乱撞，仿佛被无形的声音疯狂折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低沉、混乱、充满恶意的低语，像无数毒虫在耳边爬行啃噬，挥之不去。
“黯蚀！是黯蚀爆发了！”
“救救我…脑子里…有东西在钻…”
“不要听…不要听那声音…”
绝望的哭喊和痛苦的哀嚎交织，把港口变成了人间地狱。
混乱中，苏暮星的目光焦急地扫过一张张扭曲痛苦的脸。突然，他瞳孔猛地一缩！
在几个试图维持秩序、搀扶伤者的精灵守卫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天在礁石滩上，用冰冷矛尖指向他们，却也把他们带向住所的精灵守卫首领！
他此刻半跪在地，一手紧紧捂着额头，另一只手死死抓着身边一个同样痛苦蜷缩的、头发花白的身影！
是那个卖发光海螺的老爷爷！苏暮星曾在他摊位上一起看海螺，听他讲议会山的传说！
老爷爷情况更糟。脸色灰败，身体剧烈颤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恐惧，嘴唇哆嗦着，似乎在无声地重复什么。精灵守卫首领显然也受到了黯蚀低语的冲击，但他强撑着，想把老爷爷拖离危险区域，动作却无比艰难。
“是那个守卫！还有卖海螺的老爷爷！”苏暮星失声叫道，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悲伤瞬间冲垮了他。这些鲜活的生命，这些对他释放过善意的人，此刻正被那冰冷的死寂一点点吞噬！他下意识就想冲过去帮忙。
“站住！”陆辰寰的手像铁钳般收紧，阻止了他。他的目光同样看到了他们，眼神凝重如铁。
“黯蚀能量浓度太高，直接接触太危险。尤其你体内的种子气息纯净，对它们就像靶子。”他快速扫视四周，“等治疗者！”
仿佛响应他的话，一阵空灵、柔和的吟唱声穿透了混乱和低语，像清泉流入灼热的沙漠。
港口边缘的水面泛起涟漪，一道身影踏着无形的阶梯，从弥漫着紫黑色烟尘的海雾中缓缓升起，轻盈落在码头上。
那是位极其美丽的女子。她拥有精灵般纤细修长的体态和尖耳，肌肤却带着人鱼特有的珍珠光泽，在昏暗光线下散发柔和光晕。
长发如同流动的深海水藻，呈现出深邃的墨绿色，间或点缀着细碎的星沙亮点。眼睛是奇异的双色瞳，一只如纯净祖母绿，一只如深邃海洋蓝，此刻充满悲悯与焦急。
她没有鱼尾，穿着由坚韧海草和轻薄纱绡制成的长裙，裙裾无风自动，如同水波荡漾。她手中捧着一枚散发温暖乳白色光晕的巨大珍珠，口中吟唱着古老舒缓的歌谣。那歌声仿佛带着治愈力量，所过之处，空气中躁动的黯蚀低语似乎被压制了几分。
“是海歌者大人！”
“有救了！快让开！”
人群自发为她让路，眼中燃起希望。
这位混血的海歌者没有犹豫，立刻投入救治。她快步走到受伤最重的那几个皮肤紫灰的人身边，蹲下身，将散发温暖白光的珍珠轻轻悬在伤者额头上方。
柔和的光芒如同水波流淌而下，覆盖住伤者被侵蚀的皮肤。伤者剧烈的抽搐明显减轻，喉咙里的痛苦声也微弱下去。
她又转向那些被低语折磨的人，空灵的歌声更加清晰，如同无形屏障，试图隔绝那充满恶意的精神冲击。动作迅捷精准。当她来到精灵守卫首领和他身边的老爷爷面前时，那双异色眼眸流露出更深的痛惜。
她先对伤势较轻但精神冲击强烈的精灵守卫首领施展了安抚精神的歌声，随后将大部分精力集中在情况危殆的老爷爷身上。
治愈珍珠的光芒更加凝聚，几乎形成光茧，包裹住老人。嘴唇快速翕动，指尖在空中划出复杂的、带着水波纹路的魔法符号，轻柔地点在老人额头和心口。老人剧烈的颤抖终于慢慢平息，灰败的脸色也恢复一丝生气，虽然依旧昏迷不醒。
苏暮星看着海歌者专注而悲悯的侧脸，看着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心中充满感激和敬佩。
陆辰寰则静静观察着，目光在她施展的魔法符文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裙裾边缘一个极其隐蔽、几乎与布料同色的、由交织的迷雾符文组成的徽记轮廓。
趁着海歌者全力救治的间隙，陆辰寰拉着苏暮星退到相对安全的角落，躲在一堆倾倒的货箱后面，避开翻腾的紫黑色烟尘。
看着眼前炼狱般的景象，看着那位善良的老爷爷痛苦的样子，苏暮星胸中的愤懑和疑问再也压不住。
他转头看向陆辰寰，琥珀色的眼睛因为愤怒和悲伤格外明亮：“陆辰寰！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些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伤害无辜的人？”他指向爆炸的中心，指向那些尚未散尽的紫烟。
陆辰寰的目光依旧锁定现场，声音低沉：“不清楚。但绝非自然。能量爆发点集中，残留的波动带着强烈的湮灭特性。”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更像是…某种装置或法术被强行启动或失控的结果。目的是…清除。”
“清除？”苏暮星不解。
“清除他们认为…被污染的东西。”陆辰寰的目光扫过那个焦黑的大坑和周围的侵蚀痕迹，意有所指。但他没说“地脉”，情报还不足以支撑这个结论。
苏暮星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清除？就因为被污染了，就要连同生活其上的人一起毁灭？翡翠屿的灾难、风暴洋的袭击、眼前的惨状…一幕幕闪过。他痛恨这种冰冷的、目空一切的力量！痛恨黯蚀！也痛恨那些为了清除黯蚀就草芥人命的家伙！
看着陆辰寰在如此混乱中依旧保持的冷静和那份似乎早有预料的笃定，苏暮星忍不住问出盘桓心头许久的问题：“陆辰寰，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从一开始就那么肯定，迷雾先知议会一定知道些什么？一定能帮到我们？他们明明连门都不开！”
陆辰寰终于将视线从混乱的港口收回，落在苏暮星写满困惑和执着的脸上。少年被烟尘弄脏的脸颊和那双燃烧着怒火与悲悯的琥珀色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格外清晰。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衡量该说什么。最终，他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近乎冰冷的理智：“观星者的探测仪不会错。我们最初捕捉到的、异常活跃的黯蚀侵蚀信号，以及…与你身上气息同源的、强大的生命本源信号，源头都指向西尔维亚群岛海域。”
苏暮星睁大了眼睛，同源的生命本源信号？是指雾源之种？
“但信号的精确坐标，并非群岛主岛。”陆辰寰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是群岛东侧，一个远离主航道、几乎被遗忘的偏远小岛。”
他看着苏暮星瞬间变白的脸，继续道，“而那个生命本源信号，其纯净度和强度，远超寻常。根据观星者最古老的星图秘卷记载，艾瑟拉世界五块大陆的根基，维系着世界之脉稳固的五大‘世界之种’，其能量特征与之高度吻合。”
世界之种？维系世界之脉的根基？苏暮星的心跳漏了一拍。哥哥从古榕中救下的雾源之种…竟然是如此重要的东西？
“西尔维亚群岛，是迷雾先知议会经营了无数岁月的领地。她们是艾瑟拉最古老的长生种之一，对迷雾和生命能量的感知无人能及。”陆辰寰的语气带着冰冷的质疑，“一个如此重要的‘世界之种’，就存在于她们的辖区…议会怎么可能不知情？怎么可能没有严密的守护和关注？又怎么会让它存在于一个并非核心更无人监管的偏远小岛呢？”
他微微停顿，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混乱的港口和浓雾，望向议会山方向，声音透着一丝锐利：“除非…她们从一开始，就默许了它的存在，甚至…刻意将其隐藏。至于原因…”他摇了摇头，“这就是我们需要答案的地方。翡翠屿的灾难，或许并非偶然。”
苏暮星如遭雷击，呆立原地。陆辰寰的逻辑冰冷严密，像解剖刀，剖开了他从未想过的层面。议会知道？她们知道雾源古榕内含世界之种？她们知道翡翠屿？那为什么…为什么任由它遭受袭击？为什么对灾难袖手旁观？是为了…隐藏？还是有更深的图谋？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盖过了对黯蚀的愤怒。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一个巨大的、充满迷雾的漩涡，而他和哥哥，甚至整个翡翠屿，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棋子？
就在这时，那位混血的海歌者结束了初步救治，直起身。她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消耗巨大。她看着被暂时稳定下来的伤者，目光落在精灵守卫首领和他父亲身上，那双异色瞳中充满深沉的悲伤和一种无力的愤怒。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对着周围协助的精灵守卫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回海面。
她的步伐很快，裙裾翻飞，仿佛身后是亟待逃离的深渊，又仿佛前方有必须立刻禀报的真相。她没有再看混乱的港口一眼，也没有看角落里的陆辰寰和苏暮星，身影迅速消失在海中。
苏暮星看着海歌者消失的方向，又看看陆辰寰冷峻的侧脸，再看看港口弥漫的紫黑色烟尘和痛苦呻吟的伤者，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迷雾笼罩的西尔维亚群岛，其下的暗流是何等汹涌与冰冷。
他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背包，那里，星语草的微光透过布料，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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