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生缸中的重构液呈现出不祥的橙红色,这是神经溶解的征兆。当大脑持续受到超元场能量的侵蚀,灰质表面便会分泌这种锈色物质,昭示着精密的思维正在缓慢锈蚀、停摆。伊芙琳的机械臂悬在紧急排放阀的正上方,指节因为紧绷而失了血色,全息投影上不断跳动的参数,正将她一步步推向险境。
“时间窥镜备用机组能量填充完毕,核心水晶共振频率91.2赫兹,超过安全阈值17%。”医疗AI的声音不带任何情感,只有机械的警示,“根据《方舟神经实验手册》第47条,该操作有极高风险导致永久性意识碎片化,建议终止程序。”
伊芙琳置若罔闻。她的“视线”穿透实验室的观察窗,望向农业舱坠落的方向——那里的淡蓝色光芒已蔓延至地球同步轨道,为那颗伤痕累累的星球覆上一层光晕。莉莉的意识网络在飞速扩张,但瑞恩留在“方舟”主数据库里的防火墙也在同步加固,那些深藏于代码中的“净化协议”后门,正在无情倒数。
“我需要更清晰的画面。”她的合成音里夹杂着电流的嘶响。机械臂收回,放弃了排放阀,转而按下了时间窥镜的预热按钮。这台备用机组是她三年前秘密组装的,核心水晶来自“大灾变”时一台射电望远镜的残骸,能捕捉到比原版设备微弱百倍的时间回波。这是一场赌博,用残存的神经突触换取0.3秒的清晰影像,而代价,可能是意识永远被禁锢在时间的碎片中。
阿历克斯的身影出现在实验室门口,他的防辐射服上还残留着医疗舱的消毒水气味,手臂上的“纹身”闪动着不安的蓝光:“博士,莉莉说这太危险了。你的神经鞘膜已极度脆弱,再次进行深度窥视,恐怕连意识锚点都会崩解。”他手里捧着一个金属容器,里面是从马库斯博士大脑中提取的神经芯片,“我们可以用这个反向破解数据库,不一定……”
“反向破解需要七十二小时。”伊芙琳调出主数据库的防御矩阵图,那些代码不断变形蠕动,“而瑞恩的备用启动程序,很可能在明天黎明就会触发。”她的机械臂指向矩阵中心的一片黑色区域,那里的代码波动频率,与农业舱神经藤蔓的攻击模式全然一致,“他把‘超元场净化’的终极指令,藏在了时间盲区里,只有窥镜能穿透那道屏障。”
阿历克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把金属容器轻轻放在操作台上:“我加固了神经同步器,能分流30%的冲击负荷。”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在窥镜控制台旁激活了一个小型装置——那是一个用废弃神经接口改造的缓冲器,表面还贴着一块褪色的卡通贴纸,是莉莉最爱的星际鲸鱼。“莉莉说,她会守住你的意识锚点,用守护她自己记忆的力量。”
一股温热的刺痛感顺着视神经接口蔓延,这是神经接口在模拟流泪的生理反应,一种她以为早已枯竭的感受。备用机组的核心水晶开始发出尖锐的蜂鸣,淡紫色的光晕在失重的虚空中弥散,温柔地映照着阿历克斯年轻的面庞,照亮那些尚未被岁月磨平的、鲜活的棱角。
“准备同步。”她“深吸”一口气——尽管这只是神经接口传递的模拟信号——机械臂已戴上特制的神经头环。冰冷的金属触点贴上维生缸壁的瞬间,高压电流穿透重构液,亿万道刺痛感瞬间贯穿她裸露的神经突触丛林。
时间窥镜启动的刹那,伊芙琳的感知穿透了维生缸的壁垒,她第一次清晰地听见了宇宙那古老而磅礴的心跳。
这不是比喻,是真正意义上的心跳声。低频的脉冲从时间的褶皱里涌出,与她的脑电波产生恐怖的共振。维生缸的液体剧烈翻涌,橙红色的神经溶解物被震成悬浮的细小颗粒。
“同步率41%……38%……”医疗AI的声音逐渐遥远。
意识被一股巨力强行拽向过去。这一次不再是零碎的闪回,而是连贯的洪流——
阿尔伯克基实验基地主控室,大灾变前11分钟。瑞恩站在全息投影前,投影上是全球人口分布热力图,红色的超载区域正在地图上无情蔓延。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舞动,每按下一个键,就有一片红色区域转为灰色,那是一个个即将被“净化”的坐标。
“最后确认,净化协议第三阶段启动,目标区域:北纬67度至南纬51度,覆盖92%的人类聚居区。”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播报气象,“超元场能量聚焦时间:11分07秒,预计残留辐射水平:安全阈值18倍,适合新人类殖民。”
控制台前的研究员们一片死寂,有人在发抖,有人在无声流泪,但无人敢于阻止。伊芙琳认出了角落里的马库斯博士,那时的他还很年轻,只是个实习生,正用牙齿死死咬着自己的拳头,指缝间渗出血丝。
“瑞恩总监,”一个戴眼镜的女研究员突然开口,声音发颤,“L-073的生命体征已经跌破临界值,再增强能量输入,她会……”
“她会成为永恒的坐标。”瑞恩打断她,调出莉莉的大脑扫描图,淡蓝色的能量流已在灰质中织成一张完整的网络,“超元场需要一个意识锚点来稳定时空涟漪,否则净化范围会失控。这是必要的牺牲。播种前,总要先清除野草。”
伊芙琳的意识仿佛被重击。原来莉莉的死并非实验失控,而是整个计划的核心——用一个七岁女孩的意识作为“锚点”,确保那道毁灭世界的能量束,能够精准地收割掉92%的人口。所谓的“净化协议”,从一开始就写好了牺牲者的名字。
时间回波骤然剧烈震颤。核心水晶发出刺耳的嗡鸣,橙红色的重构液开始沸腾,伊芙琳能“感觉”到自己的神经突触正在一根根崩断,在无形的力量下分崩离析。
“博士!同步率29%!左脑岛叶完全失去响应!”阿历克斯的声音穿透了时间的屏障,带着哭腔,“快退出!莉莉快撑不住了!”
她想后退,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向更深的时间褶皱。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瑞恩的脸与马库斯博士的脸重叠,主控室的墙壁渗出淡蓝色的神经束,而那张人口热力图,正逐渐变成莉莉用蜡笔画的模样——金色的球体周围,环绕着无数细小的光点。
“看到了吗?”瑞恩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的意识深处,仿佛从她自己的神经突触里生长出来,“这就是‘方舟’的真相。它不是避难所,是孵化器,而你们……”
画面猛地清晰。
大灾变前30秒。阿尔伯克基实验基地地下500米,一个从未出现在任何图纸上的舱室。上百个玻璃容器漂浮其中,每个容器里都浸泡着一颗大脑,从婴儿到老人,灰质表面的神经束纠缠在一起,最终汇入一根直径三米的超元场导管。而在最中央的容器上,贴着一块小小的铭牌:“母体:伊芙琳·瑞德,克隆体编号1至73。”
莉莉的大脑就在其中,与其他克隆体的神经束紧密相连。
“你以为‘最后人类’是怎么来的?”瑞恩的声音带着残忍的笑意,“我们筛选了73个与你基因匹配的大脑,用莉莉的意识碎片作为粘合剂,才造出这73个‘幸存者’。包括阿历克斯——他是第73号克隆体,你的基因片段占比41%,莉莉的占比39%。”
伊芙琳的意识轰然炸裂。
原来“方舟”上的三万名“最后人类”全是虚构的。原来所谓的“幸存者”,不过是用她和莉莉的基因片段拼凑出的克隆体。原来阿历克斯对她的亲近,对莉莉意识的共鸣,根本不是偶然——他们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是被设计好的“家人”。
“同步率17%!意识锚点丢失!”医疗AI的警报声化作尖锐的嘶鸣。
重构液彻底沸腾,橙红色的溶解物覆盖了整个缸体,形成一层凝固的物质。伊芙琳的机械臂疯狂抽搐,砸碎了旁边的能量导管,淡绿色的冷却液喷涌而出,在失重环境中凝成晶莹的冰粒。
她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被欺骗的岁月,那些对“最后人类”的责任感,那些与阿历克斯之间脆弱的信任,瞬间化作刺向神经中枢的利刃。瑞恩不仅夺走了她的女儿,还把她变成了培养克隆人的“母体”,让她在虚假的希望里痛苦挣扎。
“妈妈!抓住我的手!”
莉莉的声音穿透了混沌。在意识即将崩解的边缘,伊芙琳“看”到了——无数淡蓝色的光带从地球方向涌来,汇成奔腾的洪流,缠绕住她正在碎片化的意识。每个光带里都有莉莉的笑脸,七岁的、八岁的、九岁的……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属于女儿的成长岁月。
“他骗你……克隆体是真的……但他们有自己的意识……”莉莉的声音带着坚定,“阿历克斯的善良不是设计……马库斯的反抗也不是……我们都在长大……”
时间窥镜的核心水晶骤然爆发出刺眼的白光。伊芙琳的意识被这股力量猛地弹回现实。她大口喘着不存在的气,发现维生缸的液体澄清了些许,橙红色正在褪去,露出下面淡金色的重构液——是莉莉的意识在修复她,用那些散落在地球上的、不断成长的意识碎片。
全息投影上还残留着最后一帧画面:大灾变后第七年,瑞恩站在“方舟”的克隆舱前,看着刚苏醒的阿历克斯,手指在控制台上输入指令:“植入伊芙琳·瑞德的记忆碎片,强度30%。让他以为自己是被救的孤儿,让他……”
指令的后半段被白光吞噬。
伊芙琳的机械臂颤抖着伸向神经头环,想摘下它,却发现阿历克斯不知何时已站在控制台前。他的手按在紧急停止按钮上,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手臂上的“纹身”明亮刺眼。
“所以我对你的亲近……对你的信任……都只是程序?”他的声音破碎不堪,看向伊芙琳的眼神里满是绝望,“我不是我?我只是个……容器?”
伊芙琳的合成音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颤抖:“不,阿历克斯。”她调动传感器,将刚才捕捉到的神经波动图投射出来——那是阿历克斯在医疗舱里偷偷给马库斯博士注射止痛剂时的脑电波,与任何已知的程序模式都不匹配,充满了人类独有的、混乱而温暖的波动。“这才是你。不是瑞恩设计的代码,是你自己的选择。”
阿历克斯怔怔地看着波动图,手臂上的“纹身”突然从蓝色转为金色,仿佛被某种力量瞬间点亮。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莉莉说……她说记忆可以被植入,但情感不能。就像妈妈对她的爱,不是基因决定的,是……”
“是日复一日的陪伴。”伊芙琳接话道,合成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
时间窥镜的备用机组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核心水晶表面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伊芙琳知道,这次窥视耗尽了它的寿命,也榨干了她最后一点神经储备——但她终于看清了最重要的画面:主数据库的物理位置,克隆体意识的独立性,以及瑞恩藏在73号克隆体阿历克斯基因里的最后一道指令。
那道指令,与“三个月期限”的生态陷阱,与“新人类觉醒程序”,都指向同一个终点。
“准备去主数据库。”她的机械臂指向实验室的武器架,那里放着从傀儡身上收缴的反物质切割器,“我们必须在黎明前,拔掉瑞恩最后的獠牙。”
阿历克斯擦干眼泪,握紧了手里的神经芯片,金色的“纹身”在他手臂上缓缓流动,展现出觉醒的力量:“莉莉说,数据库的虹膜钥匙藏在瑞恩的私人休眠舱里。她还说……”他顿了顿,看向伊芙琳的眼神里充满复杂的情绪,“她说妈妈当年在贫民窟找到的面包,其实是瑞恩偷偷放在那里的。那时的他,或许……”
或许也曾有过善意。伊芙琳没有说出口。有些真相不必深究,如同有些伤口需要结痂。
维生缸的重构液彻底恢复了淡金色,神经同步率回升至53%。时间窥镜的核心水晶发出最后一声嗡鸣,然后彻底暗淡下去,光芒尽敛。但伊芙琳知道,真正的“窥镜”才刚刚打开——那些藏在时间褶皱里的秘密,那些被谎言掩盖的真相,终将在意识的光芒里无所遁形。
而她,这颗曾困在缸中的大脑,正带着两个破碎却坚韧的灵魂,走向黎明前最危险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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