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离开医院后，苏遇回了附近的酒店，同时处理公司在南市的公务；安乐也不用再扮演妈妈的角色，回到餐厅去审核新的文件；我和苏常回到家，她依然是昏迷的，等她醒过来已经是晚上了。我答应她，带她去看许如雨阿姨，只是她大概忘了她们已经天人永隔。
第二天，我带苏常去墓园，一直从南市开车回新北市。她其实不习惯跟一个不会说话的石头聊天吧，看上去是在没话找话，可说出来的却像是遗言。
回去的路上路过了安南福利院，我告诉她，如果没有小姑，可能我也会去那。这个玩笑似乎不好笑，她听完之后再没在车上跟我说一句话。回到家后，当我问起为什么想资助那家福利院的时候，她笑起来。后来，安乐和我一起去福利院看孩子们的时候告诉我：
“她那时就在想，被抛弃的孩子是不是都像你，守着那一丝念想在活着。她不是喜欢小孩子，是想让被遗弃的孩子们，除了那一丝念想，还能有其他活着的力量。”
之后我接到电话不得不回研究所，福利院的事情后续是苏遇和安乐在做。晚上回来之后，苏常告诉我事情都办好了，约我去散步。
如同高考结束那天的夜晚，天是夜晚的晴色。
我的两条手链，其实都是“ZY”，但苏常在那天生日之后还是告诉了我怎么换珠子，所以我把其中一串换成了“SC”，是我自己刻的，希望她看不出来。
也希望她看出来。
“苏遇说的手链，我能看看吗？”
我迟疑了一会，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串黑色的手链。中心是鹅卵石，三股绳上各有几个小珠子做点缀。
苏常接过它，问道：“我什么时候做的这个？我做的不是‘ZY’吗？”
“你第一次送我的，是‘SC’。”我笑了笑，把右手抬起来。“这个才是‘ZY’。”
我们可以吵吵闹闹，如果一直是这样该多好。
“祝晏。你到底为什么会喜欢我啊？”苏常突然的发问让我沉思了许久。
“爱上一个人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个瞬间是我一生都在回忆却寻不得的。”我笑了笑，“我不记得了。但我想，这样的我，再爱不上其他人。”
“肉麻。”
……如果这个时候再不做决定，恐怕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了吧。
这会是我唯一的遗憾。
“我们结婚吧。”没凭没据的一句话，她却点了点头。
我好像一直都在等待这个时机，给她的戒指是我一早就准备好的，在她还没病倒的时候。它一直都被我随身放在身上，从她病倒之前、到苏醒之后，太多事情要做，她的愿望远比我们的结果重要。
没有单膝下跪，我从口袋里拿出戒指给她戴上。
“你很有眼光，戒指很好看。但怎么连个盒子都不拿？”
“那不是一下就被你看出来了？”
婚礼的那天，曾经的同学、朋友、福利院的孩子们和工作人员坐在礼堂里等待着新娘，等待着那样好的苏常拥有自己的幸福。
可当苏常倒在红毯上，没有一个人再笑得出来。她还差一步，就可以登上舞台；我还差一步，就可以了却我们的遗憾了。
她倒下，陷入了幻觉，我可以听到她幸福的呢喃。
幻觉里，她似乎和我交换了戒指；我们的爱在众人见证之下，传递着。可现实是，她一身洁白的纱裙衬得她肤色更加苍白；她的倒下在众人的见证之下，让每个人都恐慌。
“苏常！苏常！”
“救护车！快打120！”
“我打了！常常……常常你撑住……”
“你撑住，苏常！”
“我们的婚礼还没完成，苏常，苏常……你一定要撑住啊……”
求求你，别睡了……
我让苏遇带着福利院的孩子和工作人员先回去，孩子们还小，我还是希望他们不要看见这些生离死别；安乐和酒店的人在做沟通协商，他们会在处理完事情之后去医院。我再一次上了救护车，坐在抢救室的走廊。
我坐在这里，身边空无一人。
灯灭，小付从抢救室出来，依靠在门口的墙上。
我们遥遥对望。
……我已经知道结局了。
她的墓碑在母亲旁边。
我的研究从纯数理转为应用数学，被调任参与新北市防灾预警数学模型的项目，在安南大学评了个“荣誉教授”，因此从南市回到新北，之后也机缘巧合地留在新北市工作。我卖掉了在南市的房子，回到了我在新北市的家。
——我父母给我留下的家。
研究所的工作会在灾后特别繁重，时常连着几天不睡觉。上级给我安排了新的助理，名叫谭绪。在工作上他会帮我许多，数据预处理、行程安排之类的，他都做得恰到好处。我们出差是很常有的事，学术会议、数据采集、合作研讨，幸好助理办事利索，我的精力也足够。
我一头扎进工作，和从前的朋友都很少联系。偶尔闲下来，就给自己找些事情做：看看苏常看过的书，发现我也会感受到伏笔的精妙；写点工作里的事，我好像总希望有人能看到；偶尔也会和苏遇小聚，他从来不和我聊苏常，只是问我工作上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如果可以，想让他给我们研究所多搞点经费。
我也会去看苏常，现在人在新北市，不需要开那么久的车了。苏常没那么喜欢花，但我也想不到带什么去看她了，于是就每次买一朵百合。护身符被我挂在苏常的墓碑上，里面放着刻着SC的鹅卵石。我每个月给那个烟鬼管理员带一支烟，他就会视而不见。尽管这样不对，但我还是希望它能陪着她。
这一年里，每个月我都会去墓园，每个月都有不同的感受。我不和她说话，我只是站在那里，我只是听风穿过耳廓的回想。
3月24日，研究所第二次灾后忙碌期结束，这天是苏常的生日，是她去世后的第一个生日。从前，她的生日好像总有人陪她，但现在，大家在四处奔忙。
我也是。
第二天就是枫州省的数学学术会议，我只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去墓园看看。
到了门口，管理员刚好经过，换了一个人。我点头致意，大概以后不能再贿赂他了。我找不到那个极其显眼的墓碑，我只能跟着记得的路线找到她。
我不能连一个护身符都留不住。
我猜测它是被新的管理员清理掉了，于是去墓园的垃圾站找。大概是看它挺漂亮的，它没有被扔在垃圾桶的里面，而是在枯萎的花堆里。从那以后，我就还是随身带着它。
出差回程的路上经常路过南市，有空的话，我会带着谭绪一起去福利院看看。他其实不太知道我和这个地方有什么联系，但也从不过问。他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偶尔没有工作、情绪没那么紧绷的时候，我也会和他聊聊我的从前。这次从枫州回来的火车，南市是途径站，我还是去福利院看了看。
谭绪难得问了我一个问题：“晏哥，您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福利院啊？”
“一个朋友——已经不在世上的朋友，很在意这个地方。”苏常不只是朋友，但我说不出“爱人”二字，“她资助了这家福利院，时不时来看看这里的变化，能去墓前告诉她。”
……
“我明白了。”
之后我的工作越来越忙，我不再是一个月去一次墓园。休息时间变得不固定，一两周能让我睡一个好觉已经是好事了。但如果有空，我会让谭绪替我带一支百合给苏常。其实这样的事情不该麻烦他，但当我提起时，他主动提出了要帮我。这让我很意外，也许他早就知道我和苏常的故事。
我写的东西越来越多，大多是工作的论文和数据整理；我看的书越来越多，大部分是所里的学术文献；我去的地方越来越多，基本是去参加各种研讨会。如果苏常还在，我的生活大概不会这么无趣。
“你的生活现在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我都不知道怎么约你出来。”苏遇嚼嚼嘴里的肉，说道。小付在一旁默默吃着，一直没说话。大概是因为他和苏遇其实一直没有很熟悉吧，尽管小付之前是苏常的主治医师。
我的工作账号和生活账号是分开的，忙碌的几个月里几乎没有登录过生活号，所以和以前的朋友也没有联系，苏遇给我发的消息我这两天才看到。昨天回复他之后，他约我今天晚上来吃烧烤。
“是啊，研究所太忙了。”
“你真的不找个女朋友吗？我都结婚三年了。”安乐拿了些饮料走过来，分给我们。她来新北市旅游，就也被苏遇叫过来。
“你不是被家里安排的吗？”苏遇略带调侃地问。
安乐愣住了，随即红了脸。
“你不会吧？”我笑道，“你是真喜欢他啊？”
“我可是求了我爸好久才……”她边说边用手给自己扇风。“哎哟气死我了，你们从哪听来的。”
安乐的确是个情感很外露的人，她藏不住心思，基本都暴露在表情或者动作上了。能看出她真的对自己的丈夫有感情，希望他不会介意我们的聚会。
付奚翊清了清嗓子，说道：“好吧，我们今天聚会的目的可不是这个。”我的身子忽然僵了一瞬，然后继续嚼着嘴里的食物。只是突然变得索然无味。“祝晏，你的状态真的很差，休息休息吧？”
“这不是在休息嘛，我……”
“你工作压力未免太大了吧？几个月都没有好好休息的时间吗？我们今天能约到你也算是赶巧了吧。”小付的语气好像真的很担心，“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你这样会累垮的。”
“我已经习惯了。”
我真的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工作模式持续了几个月，我如果不适应，工作也不会适应我。而且有谭绪的帮助，我并没有觉得压力大，只是确实需要放松。现在这样的生活确实很难以判断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我已经习惯了。
这几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是啊，苏常离开已经五年了，我好像还是没有走出来。从前父亲的离开、母亲的离开，苏常都在我身边。我好像在身边有她的时候，总能很快地抽离出来，似乎是知道沉溺其中的迷茫和混乱。这是不是因为我依然有情感寄托？可如今，其他情感都变得淡然了，我即便再沉在工作里，也忘不掉。
所以这才是聚会的目的吗？
“好吧，我知道了。”
我的工作还在继续，新北市的防灾模型逐渐完善，今天要去震断裂带野外采集数据。我和小绪遭遇了余震，碎石滚落，我为了保护数据监测器而受伤。
——这些是小绪告诉我的。
倒也不是忘记了，在小绪提起的时候，我还是能想起来这些画面，但好像总是需要提醒才能恍然大悟。我还是在做这些工作，只是不再把我外派去采集数据了。
我的生活节奏终于比从前慢了那么点，我能和他们聚会的时间更多了。他们总是劝我把节奏放下来，现在也确实被迫慢了下来。这样的生活让我时常想起从前，时常梦到婚礼。
只有我一个人的婚礼。
空无一人的宴席。
“唉，至今都很遗憾你们没能办完那场婚礼。”苏遇和我在那家烧烤店喝酒，我不太会喝，还是决定喝橙汁。
他的孩子已经九岁了，其实他早就结婚了，却没告诉我，大概是因为不知道我能不能接受吧。所以再知道这个消息后，我会去看望苏常的这个侄女，给她带些零食和玩具。
我咬下签子上的肉，细细咀嚼，咽下去之后说道：“已经领过证了，挺好的。”
毕竟这不是我唯一的遗憾。
小绪也来了，他比我小一岁，也已经有了幸福的家庭。这几次的聚会他都会来，因此他也完全了解了我和苏常的故事。他也表达过对苏常英年早逝的遗憾，表达过对我的安慰。这个时候我会摆一摆手，制止话题的继续。
“哥，你放下了吗？”
我没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摇摇头，笑了笑，继续吃饭。
我只是把很多事情养成了习惯，一支百合、一个玩具、一串手绳，一行密码、一段数据、一些日子。这些只是我没能和她牵起对方的手、没能看见对方的脸、没能感受对方的体温，才养成的习惯。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我不能连这些都不做。
我不抵触没有她的生活，我也在过我的新生活。只是这份新生活是工作和数字堆砌而成的，能承受这样的无趣，他们大概觉得我不太正常。这样已经很好了，活着或者死亡，顺其自然吧。
今天是苏常的忌日，天气很晴朗。太阳在湛蓝的天空上挂着，没有为苏常的离开而悲伤。自然永远是这样的，它们有自己的心情。
我现在已经退休了，用自己曾经努力工作的存款度过着剩下的年岁。我已经很少去墓园了，只有这样的日子才会去看她。
今天墓园里，也难得来了很多人。
这些人是谁？我都不太记得了。我看到许多人望着我，这种视线被聚焦的感觉我其实并不喜欢。他们好像在等一个主角，在等一个开始的时机。我不会是那个主角，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主角。
我走到苏常的墓碑前，双手合十，闭上眼，低下头。不去想，什么都不去想。现在我的身边全是人，我只要脑海里还有你就好了。我现在的年龄，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好的。
你离开了这么久，好像没有人忘了你，大家都在感谢你。他们在晴空之下，所有人一身玄色。他们也没有说话，我听不到任何人的呓语。
晴空未雨，山峦连天。
万千生灵长存，唯你一人长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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