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元白一瞬间有种时空割裂的荒谬感。
他是个虫尽皆知的疯子，见惯了血，早几年在殷家杀过虫，甚至就在这间屋子，他还能回忆起当时血是怎么溅开，虫怎么死在他手上。
当他转头看见萧迎，听见对方说话，脑子里就很难再联想得起那些东西。
大概每只雌虫在没长大接触雄虫之前，都曾以为雄虫温和可亲，猫一样矜傲又有着治愈内心的能力，从而心生向往。
但殷元白一直清晰认识到他们天真残忍的另一面，敬谢不敏，认为雄虫是包装过度的劣质鸦片，愚蠢的虫才会上他们的当。
萧迎确实挺特别的。
殷元白觉得他像会印在包装袋上的虫，作为样品来用来吸引雌虫们购买。
说起来，他也确实是殷元白‘买’回来的。
殷元白没了施虐心情。手中刀刃打个转，分解为骨节缩回袖中。
一只年轻的虫却因为他的态度缓和而胆子大了起来，原本三分怒气压过惊惧酿成了十分，忍不住道：“你凭什么就说我雌父害你？你有本事先把证据拿出来。”
有虫拉了一把，示意慎言。
但更像起了群体效应，又一虫低声道：“他说的没错，总归都姓殷，您也太残忍，太不留情面了。”
殷元白侧目看去，觉得十分荒唐可笑。
他们口中的情面，大概就是表面上的虚情假意，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掩盖真实的罪行。
自己不过是省略了遮掩这一步，以牙还牙，就要被说残忍。
他懒得解释，也不屑于他们的信或不信：“没有证据，我的话就是证据。”
那只虫又气又笑：“当着这么多虫的面。您在开玩笑吗？”
殷元白：“我既然这么说，就代表我有把握，你是想知道原因？”
他反常地搭话，这虫愣了一瞬。
说不害怕殷元白肯定是假的，但要说一点不崇拜他，那绝对也是假的。雄虫喜欢温顺的雌虫，雌虫们却普遍有慕强的心理，看星网上殷元白庞大的粉丝数量就知道了。
这几只虫年龄小，殷元白在殷家时又习惯独来独往，没等有机会接触，后者就已经离开了殷家。
虫走了，留下的是训练场馆里天堑一般的最高纪录成绩、与异兽作战后凯旋的赫赫战功、乃至垣帝国首位获封的爵位，享皇室同等特权的殊荣……
这种传奇性纵观虫族数百年也仅有殷元白一个。因此很多虫子惧怕殷元白，却又忍不住为他的关注而引以为幸。
这只虫稍稍镇定，尽可能平静问：“所以什么原因，您不妨说一说，如果真的确有此事，我可以对外帮您证明您今天的清白。”
殷元白不过随口一句，找个话题转移注意力：“没有理由。就算有，你也配让我跟你解释。”
这话不无轻蔑，这只虫的脸唰地就白了。
旁边的同伴们也浮出怒色，有只朝前走了一步，看起来想要理论。
殷元白一抬眼，提醒道：“我今天不想听废话。”
几只虫登时停住了，面上是无法遮掩的畏缩，还有残留的愤怒。
先前那只虫红着眼睛语无伦次说：“你根本就是个疯子，你这种虫，你迟早要遭报应……”
话音没落，破风声响起，这只虫被龙骨鞭子抽飞出去重重砸在墙上，跌落地上后吐出一口血。
围观中的年轻虫已经被接二连三的变故震到麻木了。
殷家家大业大，小辈们不论私下如何，虫前的言行举止绝对足够得体。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场面。
萧迎同样眼睛瞪得溜圆，没忍住往方觉的身边蹭了蹭。
心道也就是殷元白了，自己要敢这么说话，别说搁天桥要饭活命，一天都不知道要被打进医院多少回。
沙发上的殷老先生忽然动了，手中拐杖磕在地上，发出阵笃笃声。
殷元白注意到，连同众虫也被吸引目光，纷纷噤声。
殷鸿卓旁观这出闹剧，冷眼对殷老先生道：“资料已经拿给您，他什么态度您也看到了，您觉得还有商谈的必要吗？”
殷老先生没说话。转头看向萧迎，眼神平和得堪称宁静悠长。
萧迎一脸状况外，但下意识礼貌回了个笑。
殷鸿卓等了一阵，心往下沉，自嘲道：“是，我是没资格对您指手画脚，说到底他在您心里的分量比我重，我想有些事情您应该早就做好了决定，也轮不到我操心。”
他站起身，有雌虫过来搀扶，被他摆手制止：“就不打扰了。”
殷鸿卓一走，屋里的虫子也陆续随之退场，顺带将那两只受伤的虫带下去医治。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很多在趁机偷瞄殷元白和萧迎。
老年虫朝着萧迎招手。萧迎看一眼殷元白，略有忐忑地走上前。
老年虫离近了打量萧迎，见他同在好奇地打量自己，不由露出微笑。轻缓问萧迎：“你觉得殷元白怎么样？”
萧迎感受他善意，不由跟着放松下来。虽不明白问的缘由，但大家有目共睹的事，还是实话实说：“我觉得他脾气有点差……”
或者应该说古怪，反正萧迎摸不准他生气的点，他自己又不说。
殷元白坐在旁边单人沙发上，交叠的腿不留神般踢了桌子一脚。
萧迎尾音一下就扬上去了：“也没有说特别差，就，他不生气的时候，还是很好相处的，而且很厉害，打架厉害，养东西也厉害。”
一提到这些，萧迎的话就自然流畅得多了：“他在兰森养了很多宠物，像裟罗还有条大黑蛇，都是他自己亲自喂，有一群鸡长得特别肥，如果是我，我肯定没办法喂成这样……”
因为可能鸡还没长大，就全被他烤完了。
殷老先生听着，偶尔问几句，萧迎是个闲话满篇的鱼脑袋，两虫这样闲谈，不知不觉就聊了很久。
截至尾声，他给了萧迎一个盒子。
盒子体积不大，外观看用材也很普通，但以殷家的富有程度，萧迎猜里面装的东西想必不会多廉价。
萧迎以为是给自己的见面礼，犹豫道：“我还是不收了，我没有给您带礼物。”
殷老先生微笑道：“你可以先欠着，下次过来的时候再补上。”
萧迎心中一动，想起那个古怪梦，忽然就想问问他。但碍于殷元白还在一旁而最终没敢开口，因为梦的内容属实不太好描述。
萧迎把盒子揣进兜里，临走前，殷老先生拍拍他手，叹息：“黎夙跟你一样，也是个好孩子，可惜……”
然而可惜什么，他最终也没说下去。
大概是可惜黎夙的英年早逝吧，萧迎心想。
早就听闻民间把英雄迟暮、美人白头、江郎才尽列为平生三叹。
萧迎的心境还领略不到那种层次，只切身经历体会到，死亡才是一道天堑，不期落下来时，没人能轻易越得过去。
这道天堑现在把黎夙和生者远远分隔开，而自己半只脚踏进来，便也和父母故乡余生不能再见了。
出门没多远，殷元白朝他伸出了手。
萧迎一愣，掏出那个自己还没来得及打开的盒子，即便知道是他的东西，嘀咕道：“……你好像那种过年会收小孩压岁钱的家长。”
殷元白打开盒子看了眼，重新合上：“压岁钱？”
萧迎踩着石板路，心不在焉道：“就是民间过年的时候，父母都会在孩子的枕头下面放几个铜板，走亲戚的时候长辈也会给小孩发红包，说是压住这一岁，来年才能长得更高，所以叫压岁钱。”
殷元白显然一知半解，没太明白。
萧迎说：“听不懂很正常，你们这里又没有过年一说。”
殷元白问：“那哪里有？”
萧迎撇撇嘴，其实是被勾起故乡回忆，有点难过了：“哪里都没有，我瞎编的。”
他平日里活力充沛，一低落就很明显。殷元白稀奇瞥他一眼。
萧迎垂着眼睛在摸经过时路旁的花，也只是摸一摸，并没要折的意思，一手提着把剑垂在身侧，姿态堪称自在从容，惹得殷元白多看了两眼。
快回到居所时，方觉和方乐联系上了。
之前信号会出错，想来是这边殷鸿卓派虫搞得鬼。殷元白心里十分通透。
殷鸿卓查了始末，不满他找只雄虫假结婚做戏，有药剂的事在前，自己最近一直发热、烦躁，殷鸿卓便要朝萧迎下手，想逼着他们假戏真做。这种肮脏的法子当年不是没使过，只有见了血才会停止。
当年再怎么痛苦也都熬过来了，大不了疯起来一起杀，这点身体不适还真影响不到殷元白，他早习惯了忍耐。
说到底殷家就想要个孩子，而殷元白是死是疯则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之内。
不得不说，殷元白会对雄虫厌恶透顶，三分之一要因为殷家这种恶心虫的态度。
至于孩子，他冷笑想，殷鸿卓这么想要，怎么不干脆自己去生，生多少也没虫管他。
方觉向他简略转述了方乐那边发生的事。
殷元白并不意外，也没怎么在意，听方乐身体无恙，便要和往常一般揭过。
他这几年连自己都不怎么关心，反正情况不会更糟。
但他忽然想起了萧迎。
以这只雄虫的胆子，这半天下来估计要被吓坏了。
然而一转头，才发觉萧迎不知何时越走越慢，已经落后好一段路，戴起一只耳麦在和联络器里的虫聊天。停一阵，不知道对那头说了什么。哈哈笑着没个正形。
方觉回头见到这幕，跟着面露古怪。
这孩子不是一般的心大，好像不知道怕的，都让虫疑心他会不会自己在外头走丢。
也难怪资料里说他曾经差点被虫卖掉，还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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