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灰瓦的周府大门并不张扬,两尊石狮子却雕工精细,鬃毛如生,双目炯炯有神。
只是与这堂堂石狮形成对比的,是周府门前挂着的白幡。
朱漆大门半掩,门环上缠绕素白麻布,檐下高挑的灯笼尽皆覆以白布,门前石阶两侧立起白幡,随风翻卷如泣。
庭院中央设临时搭建的芦席凉棚,棚顶铺麻毡,檐角垂挂白色纸花与素绸飘带。
此时的周府书房,西窗下摆着一张棋桌,黑白子散落其上,似乎刚结束一局。
墙角的花架上,一盆建兰静静绽放,幽香浮动。
南窗前的卧榻上铺着素色锦褥,小几上茶盏尚温。
周泓站在窗前,手中握着苏府送来的礼单,眉头微蹙。
他身着家常的靛青色直裰,腰间只系一条素色丝绦,全无半点在朝时的谨仪。
窗外一株老梅的影子斜斜地投在他清瘦的面容上,更添几分冷峻。
"老爷,这次送的是一套汝窑茶具,据说出自前朝宫廷。"周安低声禀报,眼角余光扫过书案下方那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匣。
周泓没有立即回应,手指轻轻摩挲着礼单上烫金的字迹。他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那幅《松鹤延年图》上,那是父亲五十寿辰时苏家门生所赠,画中仙鹤独立松枝,意境高远。
如今想来,那门生早已外放为知府,年年节礼不断。
"先收入库房。"周泓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记在礼簿上。"
周安应声退下,轻轻带上门。书房重归寂静,只有窗外风声沙沙作响。
周泓缓步走向书案,俯身从案下取出那个紫檀木匣。
匣子不大,却沉甸甸的,锁扣处包着精致的铜饰。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巧的钥匙,轻轻打开。
匣内铺着暗红色绸缎,上面整齐摆放着几件珍玩:
一枚羊脂白玉扳指,通体无瑕;一支金镶玉的毛笔,笔杆上细密地雕刻着山水纹样;一块鸡血石印章,血色鲜艳如初;还有几封泛黄的信笺,用丝带仔细捆扎。
周泓拿起那枚扳指,对着光细细端详。这是三年前两淮盐运使所赠,当时父亲以整顿盐政为由婉拒,对方却执意留下。
他将扳指放回原处,手指触碰到那叠信笺时微微一顿。那是去年间,某位同年留下的"心意"。
窗外一阵风过,掀动案上的书页。徐阶猛然合上木匣,仿佛被什么惊醒。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从最下层抽出一本《贞观政要》,翻到夹着书签的那页。书页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有些墨迹已经褪色。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他喃喃念着自己跟随父亲时写下的字句,手指微微发抖。
书房角落的铜漏滴答作响,已近午时。周泓将书放回原处,整了整衣冠。
正要唤人传膳,忽听前院一阵骚动,接着是徐安急促的脚步声。
"老爷,苏尚书亲自到访,轿子已经到了大门外!"
周泓眼神一凛,迅速将紫檀木匣推回案下,顺手拂平衣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笑容。
"开中门,迎客。"
祁京四世家,周、宋、苏、韩,宋家已没,周阁老病逝,唯独剩苏家与韩家尚算如日中天。
周泓眼下乌青一片,昨夜在祠堂见到跪了半宿的女儿,他忍着心下悲戚方劝了回去。
可是他自己又在那里呆了许久。
谏礼之争,到底如何算了呢,宋阁老和父亲,已经到这份上了,陛下还是不肯松口。
在朝数年,陛下竟给宋家最后一丝体面也不愿留。
那剩下的人怎么办呢。
就算周泓再怎么笨讷,也有了兔死狐悲的感慨,苏家此次到访,恐怕也是为了朝中近事。
周泓跨过门槛,几步抬手掀过帘子,看到了几日未见的同僚苏北合。
“来了。”苏北合道。
“茶还合心吗?”周泓问。
“尚可。”苏北合放下手中茶盏,“宋家此事已发,再无余地转圜,陛下此举意在欺压世家,”
周泓沉了嗓,没有出声。
“我们都是底下的,本没有资格说什么话,可是如今到了我们头上,还要站立不前?”苏北合说着捏紧了拳头。
“为今本就难捱,你我所求皆为生计,北合,按照陛下之意,营缮司今年怕是有的忙了,你该考虑这个问题!”周泓出声道。
“是!”苏北合起身到周泓面前,看着他道,“我是该考虑考虑自己的退路,可是你呢。”
“宋家失势,那桩婚事该如何?你想过没有,我今日找你是想听你给个准话,日后该如何,不是看你数顶上望板的!”
“我能如何?”周泓声音提高了一个度,他恨声指着外面道,“你也看到了,我周家新丧,一堆事等着我,我的苦水跟谁倒,你也不必听我的,那婚事我除了退亲没有其他的选择罢!”
“好!”苏北合道,“看你怎么弄,我再不过问了。”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
周泓回身坐下,一气喝完了自己旁边的一杯冷茶。
婚事!
那桩本来人人看好的婚事,他娇娇的婚事啊。
如今都被宋承宣毁了。
他贪就罢了,怎么就贪到了官粮上去,周泓实在不理解。
往日教他收敛,也不听。如今是祸害了一整个宋家,包括他儿啊!
可周泓不是愚善之徒,他不能让女儿半生陷入那泥沼里。
这婚事必须退。
留下宋熙彦,皇帝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阉党同文臣之争往昔不在台面上,可如今再加一个北镇抚司,历明柏是摆明了想拉回谏礼这口气。
可怜他的娇娇啊。
周泓手指摁了摁眉心,唤道,“周安。”
周安从外面进来。
“娇娇现下可在府上”周泓问。
“回老爷,小姐出去了。”
“又去找那个人了吧。”周泓闭眼道。
“怕是。”周安回道。
“欸——”周泓出了长长一口气,无奈摇头。
“她如今是执于那个小子,可我却得棒打鸳鸯,我不能害了她啊!”
“老爷,要把小姐找回来吗”周安恭敬道。
周泓摇了摇头,看了眼窗外,缓道“罢了,今日后再不许她出门就是了。”
“是。”周安应声。
宋熙彦的事一时之间成了热议,人们传他为了向上爬,为了活命罔负昔日恩师,在诏狱的囚徒一夕之间竟成了高高在上的北镇抚使。
可是周眠娇不相信宋熙彦会那样做,她不相信他是那样的人。
所以周眠娇一夜未眠,出了周府直直去找了宋熙彦。
皇城西南角的高墙环绕中,周眠娇看到了“北镇抚司”的匾额。
她走去前衙官署,值守的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周眠娇仰眸道,“我要见你们镇抚使,宋熙彦。”
过了一会儿,周眠娇被带了进去,宋熙彦正在处理文书。
听到她来,宋熙彦眼中先是闪过喜意,可随即他便换了神色。
他辜负了恩师,辜负了旧友,今日注定也是要辜负他的娇娇了。
周眠娇到了他跟前,“宋熙彦,我等你回家。”
她眸中晶亮,教人看了便生欢喜。
宋熙彦却神色冷漠道,“回家?”
“宋家已经没了,我没有家了,周眠娇,我该回哪里去?”他质问她。
他着一袭玄色长袍,站起身来看她,眼神深邃而锐利,全然不似诏狱里那个浑身血痕的他了。
周眠娇被他的冷意吓得后退了半步,随即摇头,“跟我回家...我的意思是回周家,宋熙彦。”
“我们之前不是说过,我会等你的,我一直在等你。”周眠娇恳声道。
宋熙彦闻言看了看她,随即便不置可否道,“你们周家容得下我吗,真的容得下一个罪臣之子吗”
他说完逼近前来,瞳孔倒映出廊下少女的身影。
周眠娇被他说的话惊住,目色惶然,下一刻如云双眸中不由雾气氤氲。
她习惯性想低下头,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样子。
可是,周眠娇的下巴被挑了起来,他的食指跟拇指捏住她的两边脸颊,迫使她抬头看他。
“为什么...”周眠娇眼泪流了出来,她咬唇哽道,“宋熙彦...你今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话......”
“娇娇...”宋熙彦却沉了声气,语气温柔道,“我如今是恶人,以后的命数便已然定下了,”
他说着瞬间松手,后退半步看她,“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周眠娇定定看他,泪水打湿了衣领。
宋熙彦闭眼转身,却听到身后的少女哽咽道,“你食言了。”
“是,我食言了,娇娇。”宋熙彦握紧拳头,竭力克制自己。
他如今只觉这世间事甚为可笑,也许他的命缘更为可笑。
哦,还不止可笑,是可叹,更是可悲。
“江平,送客!”
“我不走!宋熙彦”周眠娇断断续续的抽泣道,“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们说好的......”
“江平!”
“是,大人!”
宋熙彦听着少女的啜泣,心口宛如刀尖划过,可最终他还是叫人带走了她。
霜白纱帘掩盖了外室情形,宋熙彦只觉自己喉中涌上咳意,他忙用帕子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片刻,宋熙彦取下帕子,看着上面的血色,他握紧了手帕。
文书还没批注完,宋熙彦再次提起笔翻开了书册。
望板(屋顶木板层),薄杉木板为主,北方部分地区用柳桉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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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叶闭疏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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