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开阔，连日阴云后终于放晴，日头将路面晒得热乎乎的。一行七辆镖车正缓速前行，车上挂的三角黄旗以红布镶边，中间用黑线绣了“万”字。旗帜迎风招摇，等闲不敢靠近。
于三文面带笑容，显然与有荣焉。
车轮在土路上磕磕绊绊，震得镖车颠簸不休。车上货箱全用麻绳捆得牢牢的，倒是有一个底盘不稳的年轻镖师被颠得掉下车去，在众人笑声里头羞成个大红脸，连赶几步才追了回来。
于三文按着他的脑袋揉了揉，笑着说：“小子！你还差得远！”
“我没坐稳……再不会了！”小镖师越说越脸红，到底年纪轻脸皮薄。他好一通抓耳挠腮，惹得连万长青都笑起来。
顾明菡坐在打头的那辆镖车车辕上，横抱飞花剑。他对热闹不感兴趣，托着下巴只看向一旁骑马的楚瞻明：“小师弟，你不累么？换我骑会儿，你过来坐坐。”
楚瞻明被他两道视线戳着，好似无知无觉一般，只温声说：“顾少侠安心，在下不累。”
灵云道士靠在货箱上，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顾明菡立时转过身去，抬着下巴问他：“道士，你又怎么？”
灵云被他一看，胆气散了七八，一缩脑袋，小声说：“贫道鼻子痒了，出个气罢了。”
一路走来，这两人摩擦不断。灵云道士憋成了苦瓜脸，双手揣在袖子里头荡来荡去，口中喃喃诵念《清净经》。
镖队中几人对顾明菡颇有微词。
抚州城上下受仁心观多年照顾，看不惯他这般对待灵云道长，只可惜这人武功强过他们全部，唯一或可一战的大当家绝不会为意气之争出手。心中再如何不平，大伙儿也只能忍着，每每休整歇息时将灵云叫到他们一块儿去，再抛下几个让顾明菡自个儿体会的眼神。
顾明菡靠在树干上远远看着，评了一句：“一个个能当我爹的年纪，行事倒像我那几个侄子。”
他用手在膝盖上一比划，顺带掸落灰尘，重新向后一靠。
楚瞻明闻言一笑。马儿在旁歇了一阵，恢复了些许活力。他用一块淋了水的布巾擦了擦汗湿的马颈，将马牵到挂了草料袋的大树底下。
于三文见他过来，取了两只烤得焦脆的烧饼递上来：“师弟，吃点东西。”
“多谢师兄。”楚瞻明擦过手才接烧饼。他一身道袍依旧干净。草丛中土地湿润，一脚踩上去，鞋底就向泥里陷进去。
于三文叫他：“你站过来些，那里被马蹄子踩烂了，黏脚。”
几名镖师们围坐车旁。灵云被两个汉子夹在中间热情攀谈，三四张嘴同时飞出唾沫星子，他双手捏着一块啃出两圈牙印的烧饼，左右应付。
“是，算算日子，师父已回到观中了。”
“贫道留了信，请师叔代为转交。”
“居士客气，无量福寿！”
灵云几次拿起烧饼，为到嘴边又放了下去，齿关一开一合，只吞了满口清气，腹中仍空空如也。瞥见楚瞻明正要走开，灵云急中生智，大喊一大喊一声：“道友！”
一圈人或站或坐，齐齐循声看来。
灵云起身的动作毫不停顿。他拎着袍子跳出来，被地上某个人乱丢的包袱一绊，弓着腰踉跄到楚瞻明跟前。
“道友！”灵云拽住他的袖子，“上回与道友论《太上感应篇》受益匪浅，贫道心中仍有三两疑问，请道友为我解惑！”
楚瞻明接了他一把，面对他哀求的眼神，不得不点了头：“道友请。”
镖局几人听了，不由得肃然起敬，交头接耳道：“灵云道长一心向道，真仙人不过如此！”
接着又说起谁家孩子高热惊厥，谁家长嫂难产九死一生，全靠仁心观几位道长妙手回春。其中一位谈及家中有小辈与道法有缘，正在观中随哪位道长修行学医，其余人艳羡不已，又是一轮抱拳碰肩。
楚瞻明走开一趟，带了条尾巴回来。顾明菡笑嘻嘻地说：“道长，这阴凉地站不下三个人，这可怎么办？”
“小事小事，贫道晒晒太阳，松松筋骨。”灵云站在楚瞻明身边，自觉有人挡着，连讲话的声音都大了几分。
树冠如云，被连日大雨淋得蔫了，树叶耷拉下来，闲闲地扫过头顶。树荫里头再站五个人也不嫌挤。
楚瞻明将烧饼分给顾明菡。
灵云道士背着手在阴凉外走圈，一张脸热红了，额头上一层油光。
顾明菡顾着腮帮子道：“真是奇了，你们道士平日里吃得清汤寡水，竟也有这么多荤油冒出来。”
灵云没听清，可也察觉是在笑话自己，将袖子压在脸上擦了擦汗，背手侧身，又离顾明菡远了两步。
楚瞻明平日里吃相斯文，如今人在外懒得讲究，两口将烧饼咽下肚去。他说：“再是餐风饮露，也不过**凡胎。”
顾明菡又问：“小师弟，你这话不对，要知道这‘道’之一字修到顶了天，可是能长生不老的。”他朝北方一拱手：“高宗陛下驭龙飞升，钦天监有书可据。”
他面上一本正经，语气却促狭，说起已殡天的先帝，全无敬重之意。
灵云道士生在西南，长在汀州，听他说起高宗，甚至不晓得是哪朝的皇帝。
离得近的几个镖师回过头来，其中一个粗声粗气地说：“自然是北边的皇帝！东边是王爷，西边也是王爷，还有哪个皇帝！”
“哪个皇帝，都比……这个好！”旁边人抢了他手中水壶仰头灌了一口，手指向天上一戳，身旁几人都闷笑起来。
高宗空有文韬武略，可惜先天不足，在位一十三年，临了只得一子。宣德十三载，德宗继位，亲外戚，远贤臣，纵情声色，奢靡宫闱，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而后天下离心，直至今日。
另一人一咂嘴：“皇帝老儿孝顺，编话本子将自个儿老子也编排进去了。高皇帝清清白白一辈子，被他写成个求仙问道的痴老头儿！”
这几人大都吴地出身，年纪不短，先帝的事全都知晓一二，只最年轻的那两个是随父母从金陵迁来的，听得云里雾里。再有就是顾明菡这一个赵人。
楚瞻明听他们越说越不着调，皱了皱眉，看向靠在一边的顾明菡，却发现他听人戳皇帝脊梁骨听得正高兴，烧饼就着闲话，不多时已吃了个干干净净。
顾明菡一眼瞥过来，楚瞻明不躲不闪，同他对视一笑，道了声：“好兴致。”
顾明菡哈哈笑道：“过奖！”
灵云念了一声：“无量福寿。”他摇摇头，决心离这群长舌汉子再远些。道士前些时日被姑奶奶管得后怕不已，听人说话，脑子里仍是嗡嗡一片。此刻眯眼望了望白晃晃的日头，他再念一声三清，求祖师爷庇佑，叫顾明菡这杀星千万别撞见黎行早。
若被顾明菡拿在手里，姑奶奶一分迟疑也不会有，一掌便能劈死了他。
灵云道士浑身一哆嗦，一面被晒得头顶冒烟，一面寒毛直竖。纵使隔了十万八千里，一想起黎行早，他仍有被猛兽窥伺之感。
万里镖局一众人等又聊了一阵，声音渐渐矮下去。
见大伙儿歇得露了困意，万长青远远喊道：“再过一刻钟开拔。”
顾明菡吃饱喝足，手痒得更厉害，抱着他的剑摇来晃去，又朝楚瞻明道：“小师弟，我们上那边儿开阔处比划两下去。”
他每每说到比剑，一双眼睛亮得几乎烧起来。楚瞻明无意与人争高下，淡淡道：“师父不让我跟人比试。”
“那你想不想比？”若是山南道人当面，顾明菡少不得装出一两分恭敬来，这会子却将不驯写了满脸，只追着楚瞻明问：“天高皇帝远，你便是比了他又能如何？”
楚瞻明背着玄同，毫不动摇：“我不想比。”
顾明菡盯了他一会儿，兴致大败，良久，忽然嗤笑一声：“你不是剑客。”
楚瞻明被他话音一刺，反而微笑起来，抚掌点头：“平生未以剑客自居。”
“你既无意于此道，那比剑的话我不会再提。”顾明菡面色冷下去，“只不过我与你师兄同辈相交，便多告诉你一句。”
楚瞻明闻言神色一肃，朝他一礼，道了声：“但请指教。”
顾明菡道：“山南老道已逾耳顺，如今他该藏锋，该修身养性，却不该教你先养性再习剑。需知剑乃百兵之兵，以战养之，方能彰其锋锐。”
他并指在剑鞘上一抹，已手指为剑，使出了飞花剑起手第一式。
手指去势不急，分花拂柳一般写意，可指尖劈在树枝上，顷刻间将三指粗的树枝点成两截。
树叶被震落在地，头上绿云破开一角，阳光烫着满地翠色，也叫旁边无声静观的几人烫得躲了躲。
楚瞻明抿嘴不言。顾明菡刚要继续，却发觉他正微微出神，似乎在那轻描淡写的一式中，只观一眼便有所领悟。
山南道人挑剔，不似别家高门，徒子徒孙成群。三茅观这一辈入室弟子只和微与和颐两人，和微天赋卓绝，想来和颐也当是天纵之才，只是没成想见了面却是这般温吞性子。
不过现下看来，也不尽然。
顾明菡面上笑意不断扩大，直到大笑出声。他前仰后合，指着发愣的楚瞻明说：“小师弟，你分明喜欢得很，先前非要推三阻四拿话来蒙我。”
他将折断的树枝一分为二，向前一送，直往他面门打去。
“拿着！”顾明菡喝了一声。
他将飞花剑换到左手，右手平持细枝，道：“五十招。小和颐，别丢了你师父师兄的脸。”
楚瞻明向后撤开半步，将树枝夹在指间。他貌似无奈，视线向低处沉了沉，再抬眼时却撕破往日那张平静似水面皮，流露两分傲气。
枝头残存的半片绿叶随他起势缓缓扫开半圆，楚瞻明手腕一震，将叶子甩落在地。
他一笑，还是那一句：“但请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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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梅山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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