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扬离开后，那令人作呕的松墨香气似乎还在空气中残留了片刻，才被灵堂固有的阴冷腐朽气息重新吞没。
我靠在冰冷的床柱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方才与他虚与委蛇时吸入的污浊尽数排出。演戏，原来是这般耗费心神，尤其是对着一个恨不能生啖其肉的仇人。
“殿下……”荷花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怯生生地站在床边，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惶和担忧，“驸马爷他……”
“他信了七八分。”我打断她，声音恢复了冷静，带着一丝疲惫，“至少暂时，他不会动你，也不会再急着给我灌药。”
荷花明显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紧张起来：“那……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驸马爷说要去请太医，万一……”
“太医来了，也查不出那毒的根底。”我淡淡道，体内那熟悉的隐痛仿佛在应和我的话，“陈清扬既然敢用，就有把握不被寻常手段察觉。太医来了，最多诊个‘忧思过度，心脉受损’，正合他意。” 这也正是我需要的，一个合理的、持续“体弱”的借口。
我看向荷花，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在原主最落魄、甚至“死后”都未曾离开。她的忠诚，是目前这黑暗泥沼中，唯一可见的微光。但这光，足够明亮吗？足够支撑我走下去吗？
我需要确认。
“荷花，”我示意她靠近些，声音压得极低，“你怕死吗？”
荷花浑身一颤，抬起头，眼中先是恐惧，随即被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取代：“怕……但奴婢更怕殿下再出事！若不是殿下当年从人牙子手里买下奴婢，奴婢早就……殿下在哪，荷花就在哪！”
她的眼神清澈，带着少女独有的孤勇。不像作假。
“好。”我点了点头，心中稍定，“那你记住，从今往后，在这府里，你能信的人，只有我。而我，也只信你。”
荷花的眼眶瞬间红了，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奴婢的命是殿下的！”
“起来，”我抬手虚扶了一下，“我们需要好好理一理。把我‘去’了之后，到你发现我醒来之前，所有你看到、听到的，任何你觉得不寻常的事，都告诉我，无论多细小。”
荷花爬起来，跪坐在脚踏上，蹙着眉头，努力回忆。
“殿下咽气后……驸马爷表现得很悲痛，立刻下令布置灵堂，然后就去宫里报丧了。他走之后，府里的下人就开始……躁动起来。李嬷嬷她们几个，偷偷摸摸聚在一起嘀咕，被奴婢撞见一次，她们立刻散开了，眼神躲躲闪闪的。”
“还有，负责采买的张婆子，之前一直抱怨府里用度紧张，克扣得厉害。可就在您……您出事前一天，奴婢看见她偷偷戴了根新的银簪子，成色很好，不像是她该有的份例。”
“灵堂布置好后，除了奴婢，只有两个粗使婆子被派来轮流看守，但她们根本不尽心，经常躲懒。倒是……倒是驸马爷身边那个叫陈安的小厮，来过灵堂好几次，也不做什么，就是四处看看，尤其是……尤其是看那口棺材和您……”
陈安，陈清扬的心腹小厮。他来，恐怕不只是看看，是来确认“尸体”状况，防止出现意外的吧。
“还有吗？关于驸马，或者府里最近来往的陌生人？”
荷花努力想着，忽然，眼睛微微睁大：“啊！奴婢想起来了！大概半个月前，有天夜里，奴婢起夜，好像……好像看见驸马爷书房的后门开着，有个人影闪了进去，穿着带兜帽的披风，看不清脸，但走路的样子有点怪，有点……跛？对，左脚好像有点不利索！当时奴婢没在意，以为看花了眼，现在想起来……”
兜帽，跛脚！这和之前她提到的、身上有香火味的斗篷客特征吻合！不是同一个人，就是同一伙人！他们频繁与陈清扬秘密接触，所图必然不小。
“这件事，你跟任何人提起过吗？”我追问。
荷花连忙摇头：“没有！奴婢当时只觉得是眼花，没敢乱说。”
“做得对。”我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这丫头，有几分机敏。“以后也是如此，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先放在心里，只告诉我一人。”
“是，殿下！”
线索又多了一条。神秘的跛脚兜帽客，与陈清扬夜半相会。香火味……这让我联想到记忆里，那位得宠的娴妃，似乎就出身于一个信奉某种巫蛊神灵的家族？难道是他们派来的人？
体内的隐痛似乎又清晰了几分，像是有细小的虫蚁在噬咬。这毒……必须尽快想办法。宫里的太医不可信，外面的郎中恐怕也早被陈清扬把持。或许……可以从民间，或者那些不被注意的角落寻找解毒的契机？但这需要人手，需要银钱。
我现在，一无所有。
“荷花，我以前的妆奁、体己，还在吗？”原主再落魄，总该有些私房。
荷花的神色顿时黯淡下去，带着愤懑：“殿下，您的首饰和值钱的东西，大多……大多都被驸马爷以‘补贴家用’、‘打点关系’为由拿走了。剩下的几件，在您……您出事那天，李嬷嬷带着人进来，说是整理遗物，也……也顺手摸走了不少。现在只剩下几件不太值钱的银饰和旧衣裳了。”
果然。陈清扬是打定主意要让顾言曦死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翻身的本钱都不留下。
心沉了下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钱，我连最基本的消息都打听不到，更何谈培植势力，对抗陈清扬？
“殿下，”荷花看着我凝重的神色，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荷包，双手捧到我面前，“这是奴婢这些年攒下的月钱，不多……但……但或许能应应急。”
那荷包轻飘飘的，里面顶多有几钱碎银子。却是这个丫头全部的家当和忠心。
我没有接。看着荷花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底某个冰冷坚硬的地方，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你自己收好。”我将荷包推回她手里，语气放缓了些，“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这点，不够。”
必须尽快找到生财之道。或者……找到可以“借”力的人。
太子？他自身难保，且心思单纯，容易被利用。舅舅柳甄雄？他在狱中，自身性命尚且堪忧。母后？冷宫之人，与外界隔绝……
似乎，每一条路都被堵死了。
不，还有一条。皇帝。那个昏庸多疑，却掌握着最高权力的父皇。如何利用他的多疑，来为自己争取生机？
我陷入沉思。荷花不敢打扰，默默地将地上那点残留的血迹痕迹彻底擦拭干净，又去看了看依旧熟睡的蕊儿，为她掖好被角。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似乎是有人来了。
荷花立刻紧张地看向我。
我迅速躺下，闭上眼睛，恢复那副虚弱不堪的模样。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是李嬷嬷那带着几分谄媚又难掩试探的声音：“殿下，荷花姑娘，驸马爷请的太医到了，正在外间候着，您看……”
来得真快。陈清扬是迫不及待要坐实我“病弱”的状况，还是想借太医之手，进一步探查我“死而复生”的虚实？
我微微睁开眼，对着荷花，气若游丝地道：“请……请太医进来吧。”
荷花会意，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走过去打开了门。
“有劳李嬷嬷，请太医进来吧。殿下刚醒，精神不济，还请太医动作轻些。”
戏，又要开场了。而荷花，将是我这场漫长演出中，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知晓部分剧本的搭档。
她的不离不弃，是我在这冰冷深渊中，抓住的第一根稻草。我必须牢牢抓住，并且，让它变得足够坚韧。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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