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文化艺术节合唱比赛的日子终于到了。礼堂里人头攒动,空气里混合着廉价香水的味道、汗味和兴奋的喧嚣。聚光灯打在舞台上,刺得人睁不开眼。我们初一(7)班穿着租来的、不太合身的统一服装,站在舞台中央。领唱的是文娱委员推荐的一个高个子女生,她站在最前面,脸上化着浓妆,神情有些紧张。
我坐在舞台侧翼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前,手指冰凉,掌心全是汗。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道目光汇聚成无形的压力,让本就狭窄的呼吸道更添了几分□□感。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喉咙口细微的痒意,将全部心神集中在黑白琴键上。
前奏响起。我的指尖落下,流畅而沉稳的旋律流淌而出,瞬间盖过了台下的嘈杂,为合唱团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当领唱的声音加入时,我的心悬了起来——她的音准有些飘,节奏也略显拖沓,声音在紧张中带着一丝干涩。
不能慌!我立刻调整指下的力度和速度,用更清晰、更富有支撑感的伴奏音型,稳稳地托住了那摇摇欲坠的领唱声线。在副歌部分,当合唱团的声音因为不熟练而显得参差不齐时,我更是全神贯注,将伴奏织体处理得更加丰满而富有弹性,用钢琴的声浪巧妙地弥补了人声的不足,甚至在某些关键转调处,用灵巧的加花引导着整个合唱的走向。我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耳朵敏锐地捕捉着每一个不和谐的音符,用琴声去填补、去修正。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琴键上,但我顾不上去擦。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远比其他班级热烈。
后台,文娱委员激动地冲过来,一把抱住领唱的女生:“太棒了!你唱得真好!我们班肯定拿奖了!” 其他同学也纷纷围上去,七嘴八舌地夸赞着领唱:“最后那个高音绝了!”“全靠你撑住了!”“就是就是,唱得真好听!”
我默默地坐在钢琴凳上,揉着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发酸的指关节,听着那些热烈的赞美如同潮水般涌向领唱,却吝啬地没有一滴溅落到我这个角落。仿佛刚才那支撑全局、力挽狂澜的琴声从未存在过。聚光灯移开,黑暗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指尖残留的触感和胸腔里那点带着灼痛的喘息。被选择性忽视的失落,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脚踝。
最终宣布结果,7班果然获得了一等奖。欢呼声再次爆发,领唱被簇拥着,像凯旋的英雄。我远远地站在人群边缘,看着那张被赞美包围的笑脸,默默地将演出服换下,叠好。那份沉甸甸的奖状,似乎与我无关。只有口袋里那枚“星火”徽章冰冷的触感,提醒着我某种遥远的坚持。
日子在压抑和琐碎中继续。生物课成了灰暗校园里为数不多的一抹亮色。王老师——那位年轻、戴着细框眼镜、说话带着一点点难以察觉的北方口音的女老师。那口音有些熟悉,一种同乡的亲近感油然而生。课间,我鼓起勇气,走到正在整理教案的王老师面前,声音有些发紧:“王老师…”
王老师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林婉凝同学?有事吗?”
“我…我想申请当生物课代表。”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诚恳,“我…很喜欢生物课,尤其是古生物。我会认真负责的。”
王老师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欣赏的笑意:“好啊!当然可以!我看过你班会课的分享课件,对古生物了解很深呢!以后班里生物方面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她爽快地答应了。
“谢谢王老师!” 一丝久违的暖意涌上心头。生物课代表,这或许是一个小小的突破口,一个可以靠近这抹亮色的机会。
然而,这份小小的慰藉很快被打破了。竞选课代表落选的另一个男生——陈浩,是个在班里有些小团体、平时就爱咋咋呼呼的本地男生。他显然对这个结果很不服气,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轻蔑,课间总能听到他用方言和几个男生嘀嘀咕咕,内容无非是“北妹”、“装模作样”、“凭啥”之类的字眼。
几天后的一节生物课。王老师正兴致勃勃地讲解着食物链,在黑板上画着示意图。陈浩坐在后排,开始不安分了。先是故意把书翻得哗啦哗啦响,接着和同桌大声说笑,内容粗俗不堪。王老师皱了皱眉,提醒了一句:“陈浩同学,请保持安静。”
陈浩非但没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他故意在王老师提问时,用夸张的语调大声回答些毫不相干的答案,引得几个男生哄笑。当王老师试图讲解一个难点时,他又在下面阴阳怪气地插嘴:“老师,你讲的什么啊?都听不懂的!”语气充满了挑衅和不屑。
王老师白皙的脸颊渐渐涨红,握着粉笔的手指有些发抖。她努力维持着镇定,试图继续讲课:“陈浩同学,请你尊重课堂纪律!有问题可以课后问…”
“课后?你讲得这么差,课后问不都是都浪费力气吗!”陈浩猛地站起来,声音拔得更高,带着**裸的侮辱,引得全班哗然!
王老师僵在了讲台上,镜片后的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巨大的委屈和作为新老师的无措让她显得无比脆弱,眼看就要当众哭出来。
看着王老师那强忍泪水的样子,看着她被当众羞辱的狼狈,一股压抑了太久的怒火混合着对“同乡”老师本能的维护,如同火山熔岩般轰然冲破了理智的堤坝!那根名为“忍耐”的弦,彻底崩断了!
“够了!陈浩!” 我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
我胸口剧烈起伏,也顾不得有的没的了!愤怒给了从未有过的勇气,声音因为激动而异常响亮,甚至带着一丝破音,清晰地响彻在突然死寂的教室里:
“你算什么东西?!够了没有?!!凭什么在这里对老师大呼小叫?!王老师哪里讲得不好?!她讲得清清楚楚!是你自己不听!是你自己不想学!故意捣乱课堂,不尊重老师,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这里是课堂!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三番两次打断课堂,故意捣乱!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不想听就滚出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影响大家学习!”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火星的子弹,噼里啪啦地砸向陈浩!我从未在这么多人面前如此大声、如此激烈地说话,愤怒燃烧着血液,也灼烧着脆弱的气管。吼完最后一句,一阵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咳咳…咳咳咳…” 我弯下腰,用手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脸颊瞬间憋得通红。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连王老师都忘了哭泣,愕然地看着我。
陈浩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小小一只、看起来很好欺负的“北妹”会当众如此不留情面地痛斥他!巨大的羞恼让他失去了理智!
“我丢你老母!你讲乜嘢?!”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咆哮着,猛地推开桌子就要冲过来!课桌被他撞得东倒西歪!
“陈浩!冷静点!” 坐在他旁边的两个男生反应很快,慌忙起身死死抱住了他,“别冲动!打架要处分的!” 陈浩被拉住,只能隔着人群对我怒目而视,眼睛里喷着火,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脏话。
我捂着嘴,还在剧烈地咳嗽着,咳得眼前发黑,几乎喘不上气。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疼痛。好面子的本能让我感到一阵巨大的难堪——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失态,如此狼狈。但看着被拉住的陈浩和王老师惊魂未定的脸,心底却又涌起一种扭曲的、带着痛感的畅快。
这节课最终在一种极度压抑和混乱的气氛中草草结束。下课铃响,同学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迅速离开,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桌椅和陈浩那充满恨意的目光。
我强忍着咳嗽和喉咙的灼痛,走到讲台边。王老师正低着头,默默地收拾着散乱的教案和书本,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王老师…” 我的声音因为咳嗽而沙哑不堪,“我…我来帮你收拾吧。”
王老师抬起头,眼眶还是红的,但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担忧,也有一丝后怕。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谢谢…谢谢你,婉凝。”
我们一起整理着讲台。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只有书本碰撞的轻微声响和我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婉凝…” 王老师看着我咳得通红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轻声问,“你…你还好吗?刚才…太激动了。”
“我…咳咳…没事,老师。” 我摇摇头,努力平复着呼吸,“就是…老毛病。” 我没有提哮喘这个词。
“以后…不要这么冲动了。” 王老师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担忧,“陈浩他…唉。谢谢你维护老师,但…保护好自己更重要。走吧,陪老师回办公室。”
我帮王老师抱着那叠沉重的作业本,跟在她身后,走出教室。走廊里偶尔有同学投来复杂的目光,有好奇,有惊讶,也有冷漠。陈浩和他的几个死党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盯着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我知道,我和陈浩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这场拍案而起的爆发,虽然短暂地维护了课堂的尊严和王老师的体面,却也将自己推向了更孤立、更危险的境地。胸腔里的咳嗽余韵未消,带着火辣辣的痛感,提醒着我这场胜利的脆弱代价。而前方,在这座潮湿阴郁的海边小城里,等待着我的,只会是更凛冽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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