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的生活像一张浸透了咸湿海风的粗砂纸,反复摩擦着神经。继母陈芳的“懂事”要求如同无形的枷锁,放学铃声一响,就必须立刻赶回家,钻进那间狭小的厨房,对付油腻的锅碗瓢盆,或者搓洗全家人的衣服。潮湿的空气让晾晒变得困难,衣物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属于学习、属于兴趣、甚至属于发呆的时间,被压缩得几乎为零。手腕上的电话手表成了唯一的透气口,但雅雅和老张的信息也渐渐稀疏——他们升入了忙碌的初中,星火社的活动似乎也步入了正轨,远方的世界在小小的屏幕里变得模糊而遥远。
学校公告栏贴出了“鹭岛三中校园文化艺术节合唱比赛”的通知,鲜红的纸张在灰扑扑的墙面上格外刺眼。各班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我们初一(7)班的文娱委员是个嗓门洪亮、热情似火的女生,正站在讲台上征集节目意见。
“有没有人推荐曲目啊?或者谁有特长?会唱歌?会跳舞?会伴奏?”她的目光扫视着台下,带着期待。
教室里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夹杂着我听不懂的方言。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划过一道水痕。音乐…那是我唯一能短暂逃离现实的方舟。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要不要…试试?
“伴奏…”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在嘈杂的教室里显得细弱蚊蚋,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我会一点钢琴。”
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好奇的、怀疑的、无所谓的,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聚焦在我身上。文娱委员眼睛一亮,快步走到我桌前:“你会弹钢琴?真的吗?太好了!我们班正缺伴奏呢!你会弹什么曲子?”
“嗯…《追梦人》…这种…可以吗?”我报了个最稳妥、也最通俗的合唱曲目。
“行!就这首!定了!”文娱委员一拍桌子,喜形于色,“放学后音乐教室集合排练!”
放学后,我走进那间比老校舍更简陋、更潮湿的音乐教室。角落里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琴键泛黄,几个键甚至有些塌陷。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对过去排练室的回忆,坐到琴凳上。指尖落下,熟悉的旋律流淌而出。虽然琴的音准有些飘忽,高音区带着嘶哑,但基本的节奏和和弦走向精准无误。我禁不住跟着歌词唱了起来。
刚弹完一遍,门口就传来一声带着惊喜的赞叹:“哎呀!唱得真不错!”
音乐老师——一位头发微卷、气质温和的中年女老师——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她快步走进来,脸上满是欣赏:“音准、节奏、乐感都非常好!你是叫…林婉凝对吧?新转来的?”
我点点头,有些局促地绞着手指。
“很有天赋!”音乐老师毫不吝啬地夸奖,她走到钢琴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只是伴奏太可惜了。你的音色听起来也很纯净,有没有兴趣试试领唱?最后那段副歌的升华部分,很需要你这样有表现力的声音。”
领唱?聚光灯下,所有人的目光聚焦?我的心猛地一跳,一丝微弱的渴望刚冒头,就被巨大的恐惧和现实感狠狠压了下去。长时间唱歌?不行!哮喘会发作!而且…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成为焦点?那些听不懂的议论,那些可能存在的“显摆”目光…
“不…不了,老师。”我连忙摇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口罩,“我…我伴奏就好。唱歌…不太行。” 我找了个最拙劣的借口。
音乐老师有些遗憾,但也没勉强:“那好吧。伴奏也非常重要!好好练,我们班这次就靠你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留下鼓励的笑容离开了。
排练继续进行。我专注于琴键,努力屏蔽周围同学的嬉笑和偶尔投来的、含义不明的目光。指尖在琴键上跳跃,熟悉的音符是唯一的慰藉。
几天后体育课。鹭岛湿热的天气蒸腾着操场上的塑胶味。体育老师宣布今天的项目是800米计时跑。
“老师,”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从书包里拿出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盖着老家医院红章的哮喘病历证明,声音尽量平稳,“我有哮喘,医生嘱咐不能剧烈运动。这是我的证明。”
体育老师是个黝黑壮实的男老师,他接过证明扫了一眼,点点头:“嗯,知道了。那你就在看台休息吧,注意安全。”
我默默地走上水泥看台,找了个阴凉的角落坐下。下面跑道上,同学们已经开始热身,抱怨声、嬉笑声混合着方言,像一片嘈杂的海浪。发令枪响,人群冲了出去。很快,沉重的喘息声、痛苦的哀嚎声此起彼伏。烈日当空,汗水浸透了他们的校服,一张张小脸憋得通红,脚步踉跄。
我拿出作业本和笔,摊在膝盖上,试图在嘈杂中完成数学题。但那些奔跑的身影,那些痛苦的表情,还有体育老师偶尔严厉的催促,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神经上。我知道自己并非偷懒,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异类感”和隐约的负罪感,还是悄然弥漫开来。
跑完步,队伍解散。我收拾好东西,跟着人群往教室走。经过洗手间门口时,里面传来几个女生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语速很快,但几个关键词还是清晰地钻进了耳朵:
“…睇佢,成日扮晒嘢咁…”(看她,整天装模作样的…)
“系咯,跑两步都唔得,张纸唔知真定假…”(就是,跑两步都不行,那张纸不知道真的假的…)
“仲要坐系度写作业,扮晒勤力咩…”(还要坐在那里写作业,装得很勤奋似的…)
“梗系啦,人地系北边嚟嘅‘高材生’嘛…”(当然啦,人家是从北边来的‘高材生’嘛…)
“矫情”…“装病”…“显摆”…
这些词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心里!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明明有证明!明明是真的不能跑!为什么在她们眼里就成了“装”和“显摆”?委屈和愤怒在胸腔里翻涌,气管又开始隐隐发痒。我猛地低下头,加快脚步冲进教室,仿佛逃离一个充满恶意的漩涡。
下午的班会课,轮到每周的个人分享。按照学号,这次是我。为了这次分享,我熬了几个晚上,在弟弟吵闹的电视声和继母催促家务的唠叨中,用那台老旧的电脑精心制作了一个PPT课件。主题是我最喜欢的——恐龙到鸟类的演化奇迹。
我走上讲台,插好U盘。投影仪的光打在白板上。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声音平稳:“大家好,我今天分享的主题是‘从庞然巨兽到天空精灵——恐龙到鸟类的演化之路’。”
我点开第一张图片——威严的霸王龙骨架。“很多人觉得恐龙灭绝了,但其实,它们的一支后代,一直翱翔在我们头顶的天空。” 我尽量用通俗的语言,结合精美的化石复原图和演化树,讲解着始祖鸟、小盗龙、再到热河生物群那些披着羽毛的恐龙…最后,我点开一张最新的、色彩复原精美的鸟类化石图片,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这是我最近特别关注的发现,今年刚命名的新属种——政和八闽鸟!它的化石发现于咱们省的政和县,保存得非常好,对研究早期鸟类的飞行演化有重大意义!你们看它的羽毛印痕…”
我讲得很投入,试图分享这份来自亿万斯年以前的震撼与感动。然而,台下的反应却如同一盆冷水。
大部分同学眼神涣散,有的在偷偷传纸条,有的在桌子底下玩手指,有的干脆趴在桌子上打盹。只有前排零星几个同学似乎听进去了一点,但也只是带着点“哦,原来是这样”的平淡表情。当我激动地提到“政和八闽鸟”时,后排甚至传来一声压低的嗤笑:“又嚟显摆佢识好多嘢咩…”(又来显摆她懂得多吗…)
“显摆”…
这个词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刚燃起的一点热情上。课件里精美的图片、详实的数据、我熬夜查找的资料…在这一刻都变得无比可笑。原来在他们眼里,分享知识,分享热爱,就是“显摆”?
后面讲的内容,我自己都感觉干巴巴的,失去了灵魂。匆匆结束分享,在稀稀拉拉、象征性的掌声中走下讲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回到座位,周围的空气似乎更加粘稠冰冷。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扫过来的目光,带着玩味、不解,或者纯粹的无视。下课后,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我听到:
“哇,恐龙变鸟,关我咩事啫…”(哇,恐龙变鸟,关我什么事啊…)
“系咯,讲得咁深奥,都唔知佢想表达乜…”(就是,讲得那么深奥,都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
“咪就系想话比我地知佢好犀利咯,北边嚟嘅嘛…”(不就是想告诉我们她很厉害咯,北边来的嘛…)
“下次轮到我就讲点明星八卦好过啦…”(下次轮到我就讲点明星八卦还好过啦…)
“显摆”…“想表达什么”…“好犀利”…
每一个词都像一根芒刺,扎在心头最敏感的地方。我死死低着头,假装整理书本,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发热。为什么?我只是想分享一点我喜欢的东西,为什么就成了炫耀?为什么努力想融入,却总显得格格不入?我真的…那么让人讨厌吗?
巨大的挫败感和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仅存的、想要展示自己的勇气。曾经在老朋友面前可以侃侃而谈古生物知识、可以即兴编曲的自信,在这个充斥着陌生方言和冰冷目光的回音壁里,被撞击得粉碎。
在意他人评价的种子,在这片阴郁潮湿的土壤里疯狂滋长。好面子的本能,变成了沉重的枷锁。每一次试图表达,每一次小小的尝试,换来的都是误解和冷漠,甚至是恶意的揣测。精神内耗像一条贪婪的蛀虫,日夜啃噬着本就脆弱的自尊。
我开始习惯性地低着头走路,尽量减少在人群中的存在感。音乐教室的钢琴成了唯一的避难所,但也只敢在没人的时候去碰。课堂上,即使知道答案,也绝不再举手。班会分享?下一次,或许就随便说点“我喜欢的季节是春天”之类最安全、最无趣的话吧。
在这个名为鹭岛三中的巨大回音壁里,我的声音,连同那些关于恐龙、关于鸟类、关于星空的微弱回响,都渐渐沉寂下去。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胸腔里那颗因为过度在意他人目光而变得日益自卑、内向、蜷缩起来的心跳。窗外的海风依旧带着咸腥,吹过空荡的看台,吹不进紧闭的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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