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的成绩单像一片片秋叶，带着不同的重量飘落在课桌上。三中阅卷的效率不高，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等待审判的沉闷。当班主任兼英语老师李老师抱着厚厚一摞试卷走进教室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次期中考试，我们班整体发挥…马马虎虎！”李老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语气严厉，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台下，“个别同学偏科严重，要好好反思！”
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尤其是英语，那些带着奇怪口音的听力、那些语法结构复杂的阅读，还有怎么也写不顺溜的作文…都让我倍感吃力。
“下面念一下主要科目成绩和班级排名。”李老师开始按学号念名字和分数。
“林婉凝，” 终于叫到我的名字，我猛地坐直，“语文 125，班排第3；数学 135，班排第5；地理 98，班排第1；历史 90，班排第4；生物 97，班排第1…” 一连串的高分和靠前的名次念出来，我能感觉到周围投来一些惊讶的目光。生物97！几乎是满分！一股小小的、压抑不住的喜悦刚冒头，就被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浇熄，“英语…105，班排…32。”
105分。班级中下游。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刚才那堆亮眼的数字上。巨大的落差感瞬间攫住了我。
李老师念完我的成绩，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带着一种明显的审视和…不满？她没多说什么，只是冷冷地补充了一句：“某些同学，不要以为理科好点就了不起，英语拖后腿，中考一样吃亏！心思要放正！” 虽然没有点名，但那意有所指的语气和冰冷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我脸上。她似乎认为我对英语不够重视，甚至…是种“不尊重”？因为我生物地理太好，显得英语太差？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涌上心头，我死死低下头，盯着那个刺眼的“90”，感觉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
下课铃一响，我几乎是逃离般冲出了教室，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透口气。生物王老师却从隔壁班下课出来，正好在走廊遇到我。
“婉凝！”王老师脸上洋溢着真心的笑容，快步走过来，声音轻快，那点熟悉的北方口音此刻格外悦耳，“我刚看了成绩！太棒了！生物97！地理98！都是班一！我就知道你肯定行！特别是生物，那几道开放题答得太漂亮了！”她毫不吝啬地拍着我的肩膀，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的欣赏和喜悦，“课代表当得称职，学习也这么优秀！真给老师长脸！”
王老师的笑容和夸奖像一束温暖的阳光，短暂地驱散了李老师带来的阴霾和英语成绩的沮丧。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谢谢王老师…是您教得好。”
“别谦虚！是你自己努力！”王老师笑着鼓励，“继续保持！我看好你！”她带着愉悦的心情走开了。这份来自唯一“同乡”老师的肯定，成了这灰暗上午唯一的慰藉。
晚上，狭小的次卧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台灯。窗外是鹭岛特有的、带着咸腥气的潮湿黑夜，远处隐约传来模糊的海浪声。继母在客厅大声呵斥着弟弟看电视声音太大，父亲的脚步声在客厅沉重地踱来踱去。我蜷缩在书桌前，摊开的英语练习册上，那些字母像扭曲的虫子，看得人头晕眼花。
就在这时，手腕上的电话手表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雅雅！
我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接通，压低声音：“喂？雅雅？”
“婉凝！”雅雅清脆的声音透过小小的扬声器传来，带着熟悉的活力和一丝兴奋，瞬间驱散了屋内的压抑，“没打扰你吧？”
“没，没有。”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把声音压得更低，“你说。”
“告诉你个好消息！”雅雅的声音透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星火社！你猜现在有多少人了？”
“多少？”我的心也提了起来。
“快一百个了！”雅雅几乎是喊出来的，又赶紧压低，“九十七个正式社员了！就在初一开学这短短两个月！”
快一百人？！这个数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即使在最乐观的设想里，我也没敢想星火社能在这么短时间发展得如此迅猛！老家的母校是九年一贯制，小学部的老成员顺利升入初中部，再加上新招募的初一生…一股巨大的暖流和自豪感瞬间冲垮了整日的阴郁！
“真的？！太好了！”我忍不住也小声惊呼起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雅雅！你太棒了！老张呢？他肯定也出力不少！”
“那当然！老张现在可是我们社的‘安全顾问’，课间‘巡逻’可认真了！大家都干劲十足！”雅雅的声音充满了活力，“我们最近又悄悄举报了好几起高年级欺负低年级的事情，都是按你写的预案，让执行类的同志暗中递交的材料，成功保护了同学。大家都说，星火社真的像黑暗里的一点光！”
听着雅雅描述着星火社的成果，听着那些“暗中递交”、“保护同学”、“像一点光”的话语，我仿佛又回到了毕业前那个在梧桐树下宣誓的下午。眼眶有些发热，为雅雅和老张的付出，为星火社的成长，也为安安那份被传递下去的嘱托。
“不过，婉凝，”雅雅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人多了是好事，但也更需要注意安全了。我们很小心，现在还都是单线联系，核心成员身份保密。但我还是有点担心…万一…”
雅雅的担忧戳中了我心中紧绷的那根弦。是啊，一百个成员！树大招风。尤其是在校园霸凌这个敏感地带，保护社员的安全，防止信息泄露招致报复，是重中之重！安安的遭遇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雅雅，你说得对！”我立刻严肃起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记住条例，把保密性放在第一位！这是铁律！社员信息绝对不能泄露，活动方式必须隐蔽，特别是那些出面调解的半公开类成员，人身安全一定要保护好。宁愿慢一点，也绝不能冒失。记住，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星火是为了照亮黑暗，绝不能先把持火把的人烧伤！”
我一口气说完，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强硬。电话那头的雅雅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她坚定的回应：“嗯！我明白，你放心！我回去就跟老张和核心小组开会，把保密条例再细化，确保万无一失！我们点燃星火，更要守护好它！”
雅雅的理解和执行力让我稍微松了口气。这时，她话锋一转，声音里带着真切的关心：“对了婉凝…你…你在那边还好吗？听你声音…好像有点…累？”
雅雅的敏锐让我心头一暖，随即又是一阵酸涩。三中的压抑、继母的苛责、英语的挫败、课堂的孤立、陈浩的敌意…种种委屈和疲惫瞬间涌上喉头。我多想跟她倾诉，多想告诉她这里的海风有多冷，这里的方言有多难懂，这里的“懂事”有多沉重…
但最终，我只是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没事…就是刚考完试，有点累。这边…挺好的，靠海，空气…湿润。” 我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们也要注意休息，别太拼了。星火社有你们在，我…很放心。”
电话那头的雅雅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那…你早点休息。保重身体，记得戴口罩。有什么事，随时call我！”
“嗯，再见雅雅。” 我挂断了电话。
手腕上的屏幕暗了下去，重新融入房间的昏暗。刚才通话时短暂的温暖和激动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房间里只剩下台灯昏黄的光晕和窗外永不停歇的、模糊的海浪声。那海浪声，此刻听来，不再有任何诗意，只剩下单调、重复、仿佛永无尽头的…孤独。
我摊开那张写着刺眼“105”的英语卷子，红色的叉号像一道道伤口。客厅里传来继母催促弟弟去洗澡的尖利声音，还有父亲不耐烦的回应。隔壁弟弟房间里电视的吵闹声隐约可闻。
星火社在遥远的泉城燃烧得如火如荼，照亮了近百人的希望。而点燃最初火种的我，却独自困在这千里之外潮湿阴郁的海边小城，在狭小的房间里，对着糟糕的成绩，听着不属于我的家庭噪音，感受着那份被放大的、深入骨髓的孤独。那遥遥传来的光芒，温暖，却遥远得如同天际的星辰，无法真正驱散身边这片无声而冰冷的潮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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