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潮湿的海风，缓慢而粘稠地流动着。期中考试的波澜渐渐平息，虽然英语的阴影和班主任李老师若有若无的冷眼依旧存在，但生活似乎也找到了一种新的、压抑下的平衡。继母的苛责和繁重的家务依旧是每日的功课，但关起那扇狭小次卧的门，戴上耳机，指尖在桌面上无声地敲击着琴键的幻象，或者翻看几本藏在书包深处的、关于古生物演化的书籍，成了短暂逃离的方舟。
更让人意外的是，班上的氛围似乎也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或许是那次拍案而起的“壮举”让一些人看到了我的不同，或许是期中考试理科成绩的亮眼让几个真正想学习的同学产生了兴趣。课间，偶尔会有同学拿着数学或生物练习册，犹犹豫豫地走过来。
“林…林婉凝，这道追及问题…你能帮我看看吗？设了未知数x表示时间，但列方程总是算不对…” 一个平时很安静的女生周晓慧小声问道，指着练习册上画着两个小人的题目。
“哦，这个啊，” 我放下笔，接过她的本子，“你看，关键是要找到他们路程相等那个点。设时间是t小时，甲的速度是5km/h，乙是7km/h，甲先走半小时，那么甲的路程就是5(t 0.5)，乙是7t，当他们相遇时，路程相等，所以5(t 0.5) = 7t…” 我尽量用清晰的步骤讲解着。
又或者生物课后：
“婉凝，光合作用那个实验，老师讲光照强度影响淀粉生成，为啥用酒精脱色啊？” 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李明凑过来问。
“因为叶绿素是绿色的，会遮盖碘液变蓝的反应。酒精能溶解叶绿素，去掉绿色，这样滴碘液后，有没有淀粉生成，变不变蓝就看得清楚了。” 我解释道。
解答这些疑问时，是我在鹭岛三中为数不多感到轻松和价值的时刻。看着同学恍然大悟的表情，听着他们真诚的“谢谢”，那点被英语和孤立磨蚀的自信心，仿佛又悄悄修补回一点点。虽然交流依然不多，方言的壁垒依然存在，但至少，不再像刚来时那样完全的透明和格格不入。有几个女生甚至会主动邀请我一起吃午饭，虽然话题常常围绕着我不熟悉的本地明星和电视剧，但那份小心翼翼的接纳，也让我心底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
就在这时，学校一年一度的“校园十佳歌手”和“校园十佳钢琴手”大赛拉开了帷幕。海报贴满了公告栏，吸引了众多目光。音乐老师特意找到我，镜片后的眼睛带着鼓励：“婉凝，钢琴比赛你肯定要参加吧？给你们班争光！” 她顿了顿，又试探着问，“歌手比赛…要不要也试试？你的音色真的很特别，音域也广。”
参加歌手比赛？聚光灯下唱歌？长时间演唱对哮喘的威胁像一道冰冷的阴影。但心底那份对音乐的热爱，那份渴望被认可、渴望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个“书呆子”的冲动，却在此刻猛烈地翻涌起来。或许…小心一点，控制好气息，只唱一首歌？
“我…我报钢琴比赛。” 我定了定神，先给出了确定的答案。至于歌手比赛…我看着老师期待的眼神，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歌手…我也报个名试试看吧。”
钢琴比赛毫无悬念。我选择了肖邦的《冬风练习曲》（Op.25, No.11）。当我的指尖在琴键上爆发出那如同狂风席卷、冰棱碰撞般的急速音流时，整个礼堂都安静了。左手沉重如磐石的和弦与右手疾风骤雨般的半音阶完美交织，描绘出严冬的凛冽与磅礴。技巧的炫目、情感的张力，让其他选手的演奏瞬间黯然失色。毫无意外，我以压倒性的优势摘得了“校园十佳钢琴手”的桂冠，甚至被评委老师私下称赞“有专业水准”。那一刻，聚光灯下的掌声是真实的，属于我的。我微微鞠躬，感受着指尖残留的震动和胸腔里那点微弱的、带着灼痛的满足感。原来，在这里，也能被看见。
十佳歌手的预赛同样顺利。我选了一首旋律舒缓、对气息要求相对没那么高的《隐形的翅膀》。或许是钢琴夺冠带来的信心，或许是台下老师鼓励的目光，我发挥得异常稳定。清澈纯净的音色，宽广的音域，以及对歌曲情感的细腻处理，赢得了评委的一致高分，轻松晋级决赛。
决赛的夜晚，礼堂座无虚席，气氛比钢琴比赛时更加热烈。空气中弥漫着年轻躁动的荷尔蒙和香水的甜腻。我抽签排在中间靠后。看着前面选手或深情或激昂的演唱，台下欢呼雷动，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手心沁出冷汗。不是因为紧张表演，而是…空气里似乎漂浮着一种极其细微、却让我鼻腔深处开始隐隐发痒的…甜腻气味？像某种…花粉？
不可能！我用力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不祥的预感。厦门这个季节，哪来的花粉？肯定是心理作用！我反复检查了口袋里的哮喘喷雾和备用口罩，确认它们都在。
终于轮到我上场。聚光灯打在身上，灼热而刺眼。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和无数道目光。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那点细微的痒意，对着麦克风，唱响了决赛曲目——我特意挑选的、带着希望和力量的《星辰大海》。
“我愿变成一颗恒星，
守护海底的蜂鸣…”
清澈透亮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礼堂，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高音区婉转空灵，低音区沉稳深情。我能感觉到台下瞬间的安静，以及随之而来的、越来越强的专注。专门赶来看我比赛的王老师在侧幕用力地对我点头。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歌曲进行到情绪最饱满、即将推向**的副歌部分时——
“It's my dream it's magic! 照亮你的心——” 我扬起头，准备冲击那个漂亮的高音…
突然！
一股极其猛烈、完全无法抑制的剧烈瘙痒，如同千万根细小的毒针，从气管最深处猛地炸开！
“咳……！” 一个呛咳猛地冲出口腔，打断了流畅的歌声！
糟糕！
我立刻强行压制，试图稳住气息接下去。
“噗——咳咳咳！！” 更猛烈的咳嗽像决堤的洪水，完全失控地爆发出来！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带着可怕的哨音！每一次吸气都变成一场徒劳而痛苦的挣扎，胸腔剧烈起伏，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我猛地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试图压制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但咳嗽如同决堤的洪水，完全不受控制！每一次剧烈的呛咳都像要把整个肺从胸腔里掏出来！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台下观众的惊呼和议论声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
“咳咳咳——嗬…嗬…” 我痛苦地喘息着，试图找回一点点空气，但每一次吸气都变得异常艰难，仿佛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那股熟悉的、令人绝望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全身！
喷雾！快用喷雾！
“药……喷雾……”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地挤出几个字，手颤抖着摸索着随身的小包。
没有！没有找到！那个小小的、救命的万托林吸入剂！明明上场前还检查过的！它不见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绝望像冰水浇头而下！“嗬…嗬嗬…” 我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氧气！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发黑！双腿发软，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我踉跄着，一下子跪倒在舞台上！
台下彻底乱了。惊呼声、议论声鼎沸。王老师和几个工作人员惊慌地冲上台来扶我。
“婉凝！婉凝你怎么了？！”
“快！喷雾呢？”
“不行！她喘不上气了！送医务室！快！”
混乱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我被半扶半抱着拖下舞台，远离了刺目的灯光和喧嚣的人群。后台昏暗的角落里，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粗糙的墙壁。王老师蹲在我身边，焦急地拍着我的背，另一个老师手忙脚乱地翻找着什么。
“雾化器！医务室有雾化器吗？快去找！” 王老师的声音带着哭腔。
有人跑开了。但每一秒的等待，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窒息感如同不断上涨的黑色潮水，已经淹没了我的胸口，正向口鼻涌来！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只能带进极其微弱的、带着灼痛的气流，胸腔里发出可怕的、尖锐的哮鸣音！视线越来越模糊，黑暗像浓稠的墨汁一样从四周涌来，吞噬着最后的光亮。
不！不能这样！我的比赛…我的歌…我才刚刚…才刚刚被看见一点点…星火社…雅雅…老张…我答应过安安…要好好照顾自己…要传递光…
巨大的不甘和绝望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缠绕住心脏！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喷雾消失了？！雾化器…雾化器在哪里？！
“嗬…嗬…”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徒劳地伸出手，在空中抓挠着，仿佛想抓住那虚无缥缈的空气，抓住那即将彻底熄灭的希望。
眼前最后看到的，是王老师惊恐流泪的脸，和周围晃动模糊的人影。耳朵里最后听到的，是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绝望的喘息声。
不甘心……好不甘心……
明明……明明可以唱完的……
明明……刚刚才被看见一点点……
安安……雅雅……张大哥……我……
意识像断线的风筝，彻底坠入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深渊。最后残存的，只有那撕心裂肺的窒息感和淹没一切的、浓烈到令人绝望的不甘。——那首未唱完的歌，那片未抵达的星辰大海，就这样…凝固在了这个潮湿粘腻的、充满恶意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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