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漆黑冰冷的海底,缓慢而艰难地向上挣扎。每一次试图挣脱那粘稠的黑暗,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伴随着尖锐的摩擦声和火烧火燎的灼痛。
“嗬…嗬…”
我听到了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旧风箱般可怕的声音。费力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模糊的、刺眼的白光。适应了好一会儿,视野才逐渐清晰。陌生的天花板,惨白的墙壁,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药物的混合气味,冰冷而刺鼻。
一个透明的塑料罩子严严实实地扣在我的口鼻上,边缘压得皮肤生疼。冰凉的、带着特殊气味的气流正源源不断地从罩子上方的管道里输送进来,强行涌入我灼痛的喉咙和紧缩的肺部。是氧气面罩。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所及,是床边悬挂的输液架,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我手背的静脉里,带来一丝冰凉的刺痛。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绿色的线条起伏跳动着,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
我还活着。
这个认知带着劫后余生的冰冷和虚弱,沉沉地压在心头。
目光艰难地移向床边。一张简陋的塑料凳上,趴着一个人。乌黑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手臂上,眼镜摘了下来放在旁边,侧脸压在交叠的手臂上,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是微微蹙着的,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色。
王老师?
她…一直在这里?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感瞬间涌上鼻腔。喉咙里那点微弱的呼吸声似乎更急促了,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她怎么会在这里?陪了我多久?
就在这时,或许是感觉到我的动静,或许是那细微哽咽的声音惊动了她。王老师猛地惊醒,抬起头,脸上带着初醒的茫然和疲惫。当她的目光对上我睁开的眼睛时,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
“婉凝!你醒了!!”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立刻站起身,动作快得差点带倒凳子。她顾不上戴眼镜,凑到床边,仔细地看着我,眼圈瞬间就红了,“太好了…太好了!你吓死老师了!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她想碰碰我,又怕弄疼我,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轻轻覆在我没有输液的那只手上。她的手心温暖,带着微微的汗湿。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但氧气面罩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让我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滑落,洇湿了鬓角的头发和枕套。
“别说话!别说话!”王老师连忙制止,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孩子,“你现在还不能说话。医生说你呼吸道严重痉挛水肿,需要静养,戴着氧气,好好呼吸。”她拿起旁边的棉签,沾了点温水,小心翼翼地湿润我干裂的嘴唇,“你已经昏迷了整整十二个小时了!现在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
十二个小时?我竟然昏迷了那么久?
“昨晚…太吓人了。”王老师的声音带着心有余悸的后怕,她拿起桌上的眼镜戴上,镜片后的眼睛依旧红肿,“送到医院的时候,你的心跳和呼吸…都停了!医生立刻抢救,下了病危通知书…”她的声音哽住了,用力吸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对不起…你爸爸电话一直打不通,你妈妈…快十一点才赶到医院。那时候你情况稍微稳定一点了,在重症观察室。她…她看了一会儿,听医生说暂时脱离危险了,就说家里还有事,弟弟没人管…就…就又回去了。”
继母…十一点才到…看了一眼就走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传来钝钝的痛。意料之中,却依旧冰冷刺骨。那所谓的“家”,果然没有一丝一毫属于我的位置。病危通知书…看来是王老师签的。守在这里一夜的…也是王老师。
泪水更加汹涌,不是因为身体的痛苦,而是因为这巨大的、冰冷的反差。我用力眨了眨眼,想把泪水憋回去,却徒劳无功。
王老师心疼地用纸巾轻轻擦拭我的眼泪:“别哭,孩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我,眼神变得异常严肃,带着一丝探究,“婉凝,告诉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以前唱歌,或者平时…也会这样突然发作吗?医生说你这次发作非常猛烈,像是…受到了非常强烈的、突然的过敏原刺激。”
强烈的、突然的过敏原刺激!
王老师的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沌的意识!昨晚决赛前,在后台等待时,空气里那股若有似无、让我隐隐不安的…甜腻气味!那根本不是什么心理作用!那分明就是…花粉,大量的花粉!
可是…厦门这个季节,哪来的那么多的花粉?!而且,是在封闭的礼堂后台!那气味…分明是从头顶的中央空调或者换气口飘下来的!
一个名字,带着冰冷刺骨的恨意和无比的清晰,瞬间冲上我的脑海——陈浩!
只有他!只有他对我有如此深刻的恨意!那次生物课冲突后,他那淬毒般的眼神,课间和死党们不怀好意的窃笑…一幕幕清晰地回放!是他!一定是他!他提前弄到了花粉,趁人不备,撒进了后台的通风系统!他就是要在我最关键的时刻,在聚光灯下,让我出丑!让我痛苦!甚至…要我的命!
巨大的愤怒和冰冷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氧气面罩下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而困难!监护仪发出了“嘀嘀嘀”的警报声!
“婉凝!冷静!深呼吸!跟着氧气!慢一点!”王老师吓了一跳,慌忙按住我颤抖的肩膀,焦急地安抚着。
我死死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跟着那冰冷的氧气气流,一点、一点地吸气。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用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愤怒和呐喊!是他!陈浩!这个恶魔!
警报声平息下来。我重新睁开眼,眼底是尚未褪尽的惊悸和冰冷的恨意。
王老师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婉凝…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是不是有人…?”她欲言又止,但眼神里的担忧和暗示已经非常明显。
告诉她吗?告诉她是陈浩干的?让她为我出头?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一股更加强大的、如同冰水浇头的自卑感狠狠压了下去!
告诉王老师又能怎样?没有证据!谁会相信一个转校生的话去怀疑本地学生?就算老师相信了,去找陈浩,他会承认吗?只会招来他和他那群狐朋狗友更疯狂的报复!王老师只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新老师,她能对抗那些地头蛇吗?我不能再连累她了!上次生物课已经让她够难堪了!
而且…我是一个麻烦。一个带着哮喘、过敏、总是惹事、需要老师签病危通知书的…大麻烦。王老师对我已经太好了,好得让我承受不起。这份温暖,这份守护,像一面镜子,照出我此刻的狼狈、虚弱和…不堪。我怎么有脸再去要求她为我做更多?我只会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和危险!
强烈的自卑感像沉重的锁链,死死捆住了我的喉咙。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避开了王老师探究的目光。氧气面罩下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最终只化为一声微弱而嘶哑的气音:“没…没有…可能…是…灰尘…”
这个拙劣的谎言,连我自己都不信。我看到王老师眼中闪过明显的不信和更深的忧虑,但她没有再追问。她只是叹了口气,重新握住我的手,那只手温暖依旧,却让我感到一阵火烧火燎的刺痛。
“婉凝,”王老师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老师知道你刚来这边,可能…有很多不习惯,有很多难处。但是,你一定要记住,老师在这里!有任何事,任何困难,不管是学习上的,还是生活上的,还是…像昨天那样,受了什么委屈,你都可以跟老师说!不要憋在心里!老师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帮你!相信我,好吗?”
她的眼神无比真诚,充满了关切和力量。这份毫无保留的善意,如同灼热的阳光,照进我冰冷绝望的心底,却让我感到更加无地自容。
相信我,好吗?
这温柔的询问,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名为“自卑”的闸门。洪水般的自我否定汹涌而出:
我怎么配得上这份信任?
我是一个连自己身体都控制不了的病人。
我是一个被继母嫌弃、被父亲忽视的累赘。
我是一个在新环境里格格不入、惹是生非的“北妹”。
我是一个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和惊吓的扫把星!
我连安安留下的嘱托都无法好好完成,被困在千里之外!
我连一首歌都唱不完,在舞台上狼狈地窒息!
我甚至…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
巨大的羞耻和自卑感如同沉重的磨盘,碾碎了王老师话语带来的最后一丝温暖。我死死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她那双充满关切的眼睛。氧气面罩里氤氲起浓重的白雾,那是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氧气形成的绝望氤氲。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楚再次加剧,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刀子。监护仪的“滴滴”声敲打在耳膜上,如同命运的倒计时。在这片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冷空间里,王老师温暖的承诺,像投入寒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绝望的涟漪,便迅速沉入了名为“我不配”的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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