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离开后空置的座位，像一道无形的伤口，横亘在期末短暂的喜悦之上。南港的寒假，没有北方的凛冽飞雪，只有连绵的阴雨和更加湿冷刺骨的海风，吹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那张写着年段第18名的成绩单，被继母陈芳随手扔在餐桌一角，很快就被弟弟林凯的零食包装袋覆盖，连一句敷衍的“不错”都没换来。父亲忙于新工作的应酬，早出晚归，和他都没什么机会说上话。
一天晚饭时，父亲难得没有立刻回房间看手机。他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随口说道：“快过年了，过几天带你们去新开的‘海洋奇缘’游乐场玩玩。凯凯念叨好久了。”
“真的？！爸你太好了！”林凯立刻扔下筷子欢呼起来，油腻的小手拍着桌子，“我要坐过山车！坐海盗船！坐大摆锤！”
“好，好，都坐！”父亲难得露出一点笑容，带着对小儿子的纵容。
继母也难得地没泼冷水，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邀请，只有一种“你最好识相点别扫兴”的冰冷警告。
我的心却猛地沉了下去。游乐场？过山车？海盗船？那些高速旋转、剧烈颠簸的刺激项目，对普通人来说是乐趣，对我脆弱的呼吸道和敏感的平衡系统来说，不啻于酷刑！光是想象那强烈的失重感和眩晕感，我的胃已经开始隐隐抽搐，喉咙口泛起熟悉的痒意。
“爸…我…” 我试图开口，声音干涩。
“嗯？怎么了？”父亲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询问。
“我…我可能不太舒服…能不能…” 我努力寻找着合适的借口。
“哎呀！姐姐你又要扫兴！”林凯立刻不满地叫嚷起来，“每次都这样！装病！爸！你看她！”
“婉凝，”继母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鞭子抽过来，她放下筷子，目光锐利地盯着我，嘴角带着一丝极其虚伪的“关切”，“难得你爸有空带全家出去玩，凯凯这么高兴。你当姐姐的，不陪着弟弟玩，自己躲清闲，像话吗？再说了，医生不是说你好多了吗？出去透透气，散散心，对身体也好。”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糖衣的毒药，用“懂事”、“姐姐的责任”、“对身体好”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堵死了我所有拒绝的可能。尤其是那冰冷警告的眼神，无声地重复着医院门口的威胁——别惹事，别扫兴，否则…
我死死攥紧了桌布下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喉咙口的痒意更重了，我强行咽了下去，垂下眼帘，避开了父亲投来的无奈而略带不耐烦的目光
“好的……知道了。” 一个轻飘飘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海洋奇缘”游乐场开业不久，人山人海，喧嚣震天。巨大的音乐声、游客的尖叫欢呼声、各种油炸食品的混合气味，像一张巨大的、混乱的网，瞬间将我包裹其中，挤压着我本就敏感的神经。我下意识地摸出口袋里的口罩戴上，隔绝掉一部分浑浊的气味，但心脏已经开始不安地加速跳动。
林凯像脱缰的野马，兴奋地拉着父亲直奔最刺激的“深海狂飙”过山车。巨大的钢铁轨道如同狰狞的巨蟒，盘旋扭曲，直冲云霄。过山车呼啸而过的尖啸声和乘客惊恐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冲击着耳膜。
“爸！我要坐第一排！”林凯指着那列刚刚停稳、乘客们脸色煞白、脚步虚浮走下来的车厢，兴奋地大喊。
“好！排队去！”父亲笑着应允。
继母推了我一把，眼神冰冷：“去啊！陪着小凯！他一个人坐我们不放心！”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被那冰冷的眼神冻了回去。我像一具提线木偶，被推搡着，跟在兴高采烈的林凯身后，排进了长长的队伍。每一次过山车从头顶呼啸而过带起的劲风，都让我头皮发麻。空气中弥漫着橡胶摩擦和金属碰撞的焦糊味，还有前排游客身上残留的呕吐物的酸馊气，透过口罩缝隙钻进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终于轮到了我们。工作人员检查安全带。我坐进冰冷的塑料座椅里，那固定肩膀和胸口的黑色压杆哐当一声落下，沉重地压在身上。我试了试，发现这压杆对瘦小的我来说太大了，无法像其他成年人那样被紧紧固定住，肩膀和前胸之间留有不小的空隙！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瞬间攫住了我！仿佛下一秒，这脆弱的束缚就会被巨大的离心力撕碎，将我抛向空中！
“姐！你怕什么呀！多刺激！”旁边的林凯兴奋地扭动着身体，安全带对他来说也松松垮垮，但他毫不在意，脸上全是跃跃欲试的激动。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转头死死抓住冰冷的压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脆弱的呼吸道。口罩下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
启动的铃声刺耳地响起！车厢猛地一震，开始缓慢地向上爬升。咔哒…咔哒…每升高一点，视野就开阔一点，脚下的人群就变得渺小一点，而那份悬空的恐惧感就加重一分！风呼呼地吹在脸上，带着海水的咸腥和冰冷的湿意。
爬到最高点，短暂的停顿。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只剩下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下一秒——
“啊——！” 伴随着林凯兴奋到变调的尖叫和无数游客的呐喊，过山车如同挣脱束缚的猛兽，带着恐怖的重力加速度，猛地向下俯冲！强烈的失重感瞬间袭来！身体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向下按去，又猛地向上抛起！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
“唔！” 我死死咬住嘴唇，硬生生把冲到喉咙口的尖叫和呕吐感憋了回去！双手用尽全身力气抓住那冰冷的压杆，身体在巨大的离心力作用下被狠狠地甩向左边，又猛地掼向右边！肩膀和前胸在过大的固定器里猛烈地撞击着，带来阵阵钝痛！每一次颠簸，每一次翻转，都感觉那该死的压杆随时会崩开！每一次失重的瞬间，都感觉心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冲击着大脑！眼前景物疯狂旋转、模糊！
风声、尖叫声、金属摩擦声、林凯兴奋的大笑…所有的声音都扭曲变形，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唯一清晰的，是身体深处传来的、濒临极限的警报！是肺部被挤压到无法呼吸的窒息感！是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漫长的两分钟，如同在地狱里煎熬了两个世纪。
当过山车终于带着刺耳的刹车声缓缓停稳时，我浑身瘫软，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衣衫。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安全带刚一解开，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座位上爬下来，脚一沾地，腿软得差点直接跪倒。
“哇！太爽了！爸！我还要再坐一次！”林凯意犹未尽地蹦跳着。
而我，再也无法忍受。胃里翻腾的恶心感如同火山爆发，猛地冲到喉咙口！我一把扯下碍事的口罩，踉跄着冲到旁边的垃圾桶旁，弯下腰——
“呕——！”
翻江倒海的呕吐，将胃里那点可怜的早餐和酸水一股脑地倾泻而出！剧烈的呕吐牵扯着气管，又激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咳咳…咳咳咳…”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狼狈不堪。
周围投来嫌恶的目光和隐约的议论声。继母皱着眉头站在几步外，冷冷地看着，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反而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厌烦。父亲正忙着安抚兴奋的林凯，担心地远远看了我一眼，说了句：“不舒服就去旁边休息会儿。”
我扶着冰冷的垃圾桶边缘，大口喘息着，口腔里全是苦涩的味道。身体还在因为剧烈的呕吐和咳嗽而颤抖。眩晕感依旧没有消退。游乐场的喧嚣和色彩，此刻都变成了令人作呕的背景噪音。
回家的路上，车厢里是林凯兴奋的喋喋不休和父亲偶尔的附和。我蜷缩在后座的角落，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胃里依旧隐隐作痛。继母坐在副驾驶，沉默地看着窗外。没有人再提游乐场，也没有人关心我的不适。
回到家，冰冷的现实立刻回归。继母一句“厨房碗还没洗”，父亲一句“凯凯作业你辅导一下”，就将我打回了原形。我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沉默地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刷着油腻的碗碟。水声哗哗，掩盖了胃里的翻腾和胸腔里的闷痛。
辅导林凯写作业更是煎熬。他心不在焉，满脑子还是过山车，一道简单的题讲三遍也听不进去，最后不耐烦地摔了笔：“烦死了！不写了！” 继母闻声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又是一通“你怎么教的”的指责。
夜深人静。狭小的次卧里，只有台灯昏黄的光晕。我摊开自己的作业本，笔尖在纸上机械地划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像沉重的铅块压在肩头。只有在完成所有“任务”——家务、辅导、自己的作业——之后，当客厅的电视声终于停歇，继母的房门关上，父亲也早已入睡，整个房子陷入一片死寂时，我才敢真正地放松下来。
小心翼翼地插上耳机，打开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了苍白的脸。点开收藏的科普视频，那些关于深海热泉生物、远古恐龙化石、遥远星系演化的画面和讲解，像一股清泉，缓缓注入干涸疲惫的心灵。只有在这些无人知晓的角落，在浩瀚无垠的知识海洋里，我才能短暂地忘记南港的阴冷、继母的刻薄、陈浩的敌意、王老师的离开…才能找回一点点属于“林婉凝”本身的、对世界的好奇与热爱。
偶尔，电话手表会亮起微弱的光。是雅雅或者老张发来的信息。
王雅雅：婉凝，在干嘛？星火社寒假组织了线上读书会，讨论《三体》呢！
张明远：顾问大人！我们技术组小张升级了3号无人机，给它额外增加了微光和红外线夜视功能，amazing!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文字，想象着远方伙伴们充满活力的样子，我的嘴角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扬。指尖在小小的虚拟键盘上笨拙地敲击着回复：
婉凝：在看深海管状蠕虫的视频，超神奇！读书会加油！腾越动手能力很好啊！注意安全！
简短的交流，是我与那个温暖、有光的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连接。然而，当放下手表，关掉电脑，摘下耳机，重新面对这间冰冷昏暗的小屋和窗外无尽的黑夜时，那份短暂的慰藉便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留下更加深刻的孤独。
渐渐地，我发现了一种新的“生存技能”。在父亲随口问起“今天怎么样”时，我能扯出一个极其浅淡、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微笑，回答“挺好的”。在继母指桑骂槐地抱怨家务时，我能面无表情地听着，然后默默地去完成，不发一言。不管面对怎样的恶意，我都能表现得平静无波，好像一切都无所谓。
那些汹涌的情绪——委屈、愤怒、不甘、恐惧、对温暖的渴望——都被我死死地摁进了心底最深的角落，用一层又一层的冷漠和麻木包裹起来，像穿上了一件无形的、厚重的盔甲。嚎啕大哭？那已经是王老师离开办公室时遥远的奢侈。现在的我，连眼泪似乎都学会了在流出来之前，就悄无声息地蒸发在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里。
隐藏情绪，不再是因为害羞或自卑，而是一种在冰冷环境中求生的本能。像一只受伤的蚌，用坚硬的壳将自己层层包裹，将所有的柔软和脆弱都深藏其中，只留下光滑而冰冷的外表，去抵御这个世界的风刀霜剑。那层壳越来越厚，越来越习惯。厚到连我自己都快忘记了，壳里面那个真实的、会痛、会害怕、会渴望被看见的林婉凝，究竟是什么样子。只有深夜屏幕的微光里，科普视频的宇宙洪荒中，或是电话手表传来雅雅声音的瞬间，那坚硬的外壳才会裂开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透出一点点里面那个早已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灵魂。但很快，黑暗重新降临，缝隙无声合拢。一切情绪，再次被习惯性地、深深地，埋进了那层名为“麻木”的茧里。
接下来主角会面临非常黑暗的处境与艰巨的挑战，这是主角一生中最黑暗绝望的一段时间，但是不要放弃希望，光明就在前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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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2-9：无声的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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