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最后几天的夜晚，鹭岛的湿冷仿佛渗进了骨头缝里。狭小的次卧，窗外是永不停歇的海风呜咽，像某种不详的预兆。我躺在硬板床上，裹紧了单薄的被子，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轮廓。
返校。
这两个字像沉重的磨盘压在胸口。
王老师空置的办公桌。
新来的、不知脾性的生物老师。
陈浩那帮人毫不掩饰的敌意。
全班同学那堵无形的、冰冷的墙。
还有那个差点让我窒息的、被“赔偿金”和删除监控抹去痕迹的夜晚…
一幕幕场景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旋转、放大，带来一阵阵心悸和冰冷的窒息感。喉咙深处又隐隐泛起那熟悉的、令人厌恶的瘙痒。我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冰凉的枕头，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思绪，但毫无用处。身体疲惫不堪，大脑却异常清醒，像一架失控的机器，反复播放着那些令人不安的画面。
数羊？数到一千只绵羊跳过栅栏，依旧毫无睡意。
听心跳？那沉闷而急促的搏动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反而更添烦躁。
窗外的风声，远处公路上偶尔掠过的车灯光影，墙上挂钟秒针那单调而固执的“滴答”声…所有的细微声响都成了失眠的帮凶，将黑夜切割成无数个漫长而煎熬的碎片。
手腕上的电话手表屏幕在黑暗中幽幽亮起，显示着凌晨三点。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坐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摊开一本生物书，试图用那些熟悉的细胞图和演化树来催眠自己，但那些曾经带来慰藉的文字和图片，此刻也变得冰冷而陌生。王老师讲解它们时那带着北方口音的、充满热情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却已经遥不可及。
这一夜，就在辗转反侧、心绪不宁和断断续续的浅眠中，艰难地熬到了窗外透出灰蒙蒙的晨曦。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得像纸，眼下挂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青黑色阴影，眼神空洞而疲惫。
踏进初一（7）班教室的那一刻，那种被无形的排斥感瞬间包裹而来，比放假前更加清晰、更加冰冷。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奋地交换着寒假的见闻，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大声谈笑。只有梓琳在我坐下时，投来一个带着担忧的、欲言又止的眼神，很快又低下头去。
新的生物老师姓孙，是一位四十岁左右、身材微胖、神情严肃的女老师。她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目光锐利地扫视全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她开始宣布课代表人选。
我的心下意识地提了起来。虽然知道王老师走了，但生物课代表…毕竟上学期是我。
“生物课代表，”孙老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教室，“以后增加张伟和赵敏两位同学。”
张伟和赵敏？！
两个平时在班里活跃、个子都比较高、但生物成绩只能算中上的本地学生？
我愣住了，一股难言的失落和错愕涌上心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被这样毫无征兆地撤换掉，还是像被当众打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
孙老师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或者根本不在意。她继续布置着任务：“张伟，赵敏，下课后跟我去实验室，帮我把这学期的实验器材清点整理一下，顺便把下周要用的显微镜和培养皿准备好。”
“好的，孙老师！”张伟和赵敏响亮地应道，脸上带着被委以重任的得意。
这时，孙老师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她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地补充道：“林婉凝同学，你上学期是课代表对吧？以后你就负责收发作业，还有…嗯，维持一下课前纪律，带读一下知识点什么的就可以了。实验室那些搬搬抬抬、爬上爬下的活儿，”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略显单薄的身形和明显低于同龄人的身高，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你个子小，够不到上面的架子，也搬不动重东西，就别去了，让他们俩干吧。”
个子小…够不到架子…搬不动重东西…
这些理由像冰冷的石子，一颗颗砸在我的心上。原来在王老师那里能获得认可和信任的工作，在新老师眼里，仅仅因为身高，就被判定为“不合格”？收发作业，管理纪律…这哪里还是课代表？这分明就是个打杂的传声筒！
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我。我能感觉到陈浩那帮人投来的、带着幸灾乐祸和嘲弄的目光。我死死低下头，盯着桌面上的木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质问和委屈。喉咙口的痒意又涌了上来，我强行忍住。
“知道了，孙老师。” 我听到自己干涩而平静的声音响起，像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波澜。
下课了。张伟和赵敏兴高采烈地跟着孙老师去了实验室。我默默地收着桌上的作业本，动作机械而麻木。那些曾经在实验室里，小心翼翼地擦拭显微镜、配制溶液、观察标本的专注时光，那些能短暂逃离现实、沉浸在微观世界里的片刻宁静，都随着孙老师那句轻飘飘的“够不到架子”，被彻底剥夺了。
几天后的一节生物课前。按照孙老师的要求，我需要提前五分钟组织大家安静下来，带读上节课的知识点。我拿着课本，走到讲台前。教室里依旧闹哄哄的，聊天声、打闹声、桌椅碰撞声混杂在一起。
“同学们，安静一下，”我提高了一点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稳，“请大家拿出课本，翻到第32页，我们复习一下上节课讲的植物光合作用的场所和条件…”
我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有些单薄。大部分同学还算配合，开始翻书，声音小了一些。但就在这时——
“场所~和条件~” 一个阴阳怪气、刻意拖长的声音，带着夸张的腔调，突兀地从教室后排响起！是陈浩！
紧接着，他旁边的几个死党立刻心领神会地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怪腔怪调跟着起哄：
“叶绿体~是工厂~”
“阳光~水~二氧化碳~”
“缺一不可哟~”
“林老师讲得真好听~再来一遍~”
他们的声音又大又刺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瞬间盖过了我的声音，也彻底破坏了刚刚勉强维持起来的一点秩序！其他同学被这突如其来的闹剧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有的皱眉，有的低头偷笑，有的则干脆看起了热闹。教室里瞬间比刚才更乱了！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拿着课本的手因为愤怒和难堪而微微发抖。我努力维持着镇定，试图无视那刺耳的噪音，提高音量继续带读：“光合作用的实质是物质转化和能量转化，将无机物…”
“转化~转化~林老师好专业哦~” 陈浩的声音更加放肆，甚至开始吹口哨！
就在这时，孙老师抱着教案出现在了教室门口。她看到教室里乱成一锅粥，而我站在讲台前，脸色通红，嘴唇紧抿，显然没有控制住局面。她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色沉了下来。
“吵什么吵！”孙老师一声严厉的呵斥，带着本地口音，瞬间压过了所有噪音。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她大步走上讲台，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噤若寒蝉的全班，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满和责备：“林婉凝！让你带读知识点维持纪律！你就是这么维持的？！乱成这样像什么话？！一点威信都没有！课前准备都做不好，还当什么课代表？！”
一连串的指责，像冰冷的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下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份量，砸得我头晕目眩！
是我没维持好吗？明明是他们故意捣乱！
是我没威信吗？我的威信早就被陈浩和他的“赔偿金”、被全班同学的孤立、被孙老师您轻飘飘的一句“够不到架子”给彻底瓦解了！
委屈和愤怒如同岩浆在胸腔里奔涌，几乎要冲破喉咙！我想辩解，想指着后排的陈浩控诉！但当我抬起头，对上孙老师那严厉而失望的目光，看到陈浩那帮人脸上毫不掩饰的、恶毒而得意的笑容时，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辩解有什么用？谁会相信我？只会招来更多的嘲笑和更严厉的斥责！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指甲深陷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喉咙里那点痒意终于压制不住，化作几声压抑而痛苦的轻咳：“咳咳…”
“行了行了，下去吧！”孙老师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惹人厌的苍蝇，“以后课前带读不用你了！浪费时间！张伟，赵敏，你们俩上来！以后课前纪律你们负责！”
张伟和赵敏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喜色，快步走上讲台，接过了我手中的课本。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有同情，有漠然，更多的是幸灾乐祸——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脸颊火辣辣地烧着，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巨大的、当众被剥光衣服般的羞耻感。
我默默地坐下，摊开课本。视线落在书页上那些关于光合作用的文字上，那些曾经让我感到神奇和探索欲的知识点，此刻都变成了模糊扭曲、毫无意义的符号。孙老师已经开始讲课，张伟和赵敏像模像样地站在讲台两侧“维持秩序”。教室里恢复了某种虚假的“安静”。
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在冰冷和屈辱的包裹下，一下、一下，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如同沉入深海的巨石，再也激不起一丝名为希望或热情的涟漪。课代表的头衔，名存实亡。最后一点能在学校里找到的、微弱的立足之地，也被无情地剥夺了。在这个新学期冰冷的开局里，我像一个被遗弃在角落的、踮起脚也够不到架子的无用摆设，连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尘埃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