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教室的光线似乎比昨天更灰暗了一些。空气中依旧漂浮着熟悉的尘埃,但少了属于小提琴的那缕如泣如诉、如月光丝线般缠绕的旋律,显得格外空旷寂寥。合唱团的同学们在老师的指导下咿咿呀呀地练着声,背景里本该由我们三人支撑的配乐部分,此刻只剩下我和雅雅略显单薄的琴筝合鸣。钢琴声填补着巨大的空白,努力勾勒着《玉盘》的骨架。
安安的位置,在靠近指挥台的左侧,空着。那把应该安静躺在琴盒里的枣红色小提琴,连同它的小主人,又一次没有出现。指挥老师皱着眉,目光扫过那个空位,最终无奈地挥挥手,示意合唱团继续。
“安安又没来。” 趁着排练间隙,雅雅凑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眉头紧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这都第三次了。她以前从不这样的。我问她,她总说家里有事,或者身体不舒服……可她的眼神,躲躲闪闪的。”
我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琴键边缘摩挲。安安是雅雅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性格内向腼腆,像只容易受惊的小鹿。她的琴声和她的人一样,纤细敏感,带着一种易碎的纯净。缺席排练,这太不像她了。一种模糊的不安,像水底的暗草,悄然缠上心头。
下午体锻课的阳光金灿灿地泼在操场上,塑胶跑道蒸腾起一股微带橡胶味的暖烘烘的气息。自由活动的人群散落在各处,喧闹声像煮沸的水泡,咕嘟咕嘟地响着。我和雅雅默契地避开了打闹的人群,并肩坐在篮球场边阴凉的台阶上,背后的铁丝网在阳光下投下细密的格子阴影。我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空气里飘荡着运动后的汗味和尘土气息,吸入肺里,那团熟悉的“湿棉花”似乎又悄悄膨胀了一点点。
“去找她。” 雅雅看着我,语气很坚决,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去她班里看看。就算真病了,也该跟老师请个假,不能老这么不明不白的。”
我点点头。也好,就当活动一下,总比坐在这里吸入更多灰尘和橡胶味强。
教学楼里,体锻课时间显得格外空旷。走廊里回荡着我们自己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带着空旷的回响。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粉笔灰混合的味道,凉丝丝的,比操场上好多了,至少对肺的负担小些。
我们拐向通往安安班级的走廊。刚踏上四楼的楼梯平台,一阵压抑的、混杂着抽泣和凶狠斥骂的声浪就隐隐约约从尽头的洗手间方向传来。那声音不大,却被走廊特殊的回音结构放大了,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午后的沉闷。
我和雅雅同时停住了脚步,心猛地一沉。雅雅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胳膊,她的手心冰凉。
我们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洗手间那扇半掩着的、布满水渍污痕的磨砂玻璃门。浓烈的消毒水混合着陈年污垢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透过门缝狭窄的视野,里面的景象让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安安!她被三个明显比她高大许多的初中女生死死堵在墙角。她瘦小的身体蜷缩着,像一片风雨中飘摇的叶子。她的马尾辫被其中一个染着几缕黄头发的女生粗暴地揪住,迫使她仰起头。另一个短发、满脸横肉的女生正用手指恶狠狠地戳着她的额头,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
“……装什么清高?拉个破琴了不起啊?让你交‘保护费’是看得起你!还敢躲?嗯?”
“就是!哑巴了?说话啊!你那把破琴值不少钱吧?是不是都藏起来买零食了?” 旁边一个瘦高个、吊梢眼的女生尖声帮腔,声音像砂纸摩擦。
“哭?哭就有用了?看着就烦!” 揪着辫子的黄毛女生猛地一拽,安安痛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紧接着,最恐怖的一幕发生了!那个满脸横肉的女生狞笑着,揪住安安校服的后领,像拎一只小鸡仔一样,粗暴地把她往旁边那个用来冲洗拖把的、肮脏不堪的方形水泥池子里按去!
“让你清醒清醒!不识抬举的东西!”
“唔——咕噜噜……” 安安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惊叫,整个上半身就被狠狠按进了浑浊的污水里!黑色的污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头发、脸颊。她瘦弱的身体剧烈地挣扎着,双腿徒劳地蹬踹,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她试图抬起的双手被另外两个女生死死按住。只能发出沉闷的、被水呛住的、濒死般的呜咽和咳嗽声!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血红色!愤怒像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安安被按在污水里挣扎的画面,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
“住手——!”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要冲进去,胸腔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惊骇剧烈起伏,那该死的、熟悉的憋闷感又隐隐有抬头的趋势。
“婉凝!不行!” 雅雅的反应快如闪电!她猛地从后面死死抱住了我的腰,用尽全身力气把我拖离门缝,拖到旁边一个堆放着废弃桌椅的阴暗角落里。她的手臂像铁箍一样,声音急促地贴在我耳边,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颤抖和强行压制的冷静:“不能硬闯!她们人多!你一小矮个,会受伤的!而且…而且你哮喘……”
雅雅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我狂跳的心脏和沸腾的血液瞬间冷却了一瞬。剧烈的喘息牵扯着气管,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我身体的脆弱。是啊,冲进去除了把自己也搭进去,还能做什么?看着安安在污水里挣扎的画面,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将我撕裂!
就在这时,里面传来黄毛女生刻薄的笑声:“哈哈,看她那怂样!像不像掉进粪坑的耗子?”
“起来!别装死!” 短发女生粗暴地把安安**的脑袋从污水里提起来,又狠狠掼在冰冷的水泥池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安安剧烈地咳嗽着,吐出浑浊的脏水,脸上、头发上沾满了黑乎乎的污迹和烂菜叶的碎屑,狼狈不堪,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冷静!必须冷静!婉凝,想想办法!我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疼痛让我混乱的大脑强行聚焦。愤怒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情况更糟!安安还在里面受苦!
目光飞快地扫过周围。这里靠近教师办公室……必须惊动老师!但直接跑去办公室喊人,时间来不及,等老师过来,她们可能早就跑了,安安还要承受更可怕的报复!
一个大胆的念头,伴随着排练时对音乐老师各种腔调的模仿记忆,瞬间划过脑海!模仿!模仿一个足以让里面那些混蛋立刻住手并惊慌失措的声音!
我猛地抓住雅雅冰凉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快得像连珠炮:“雅雅!快!用你的电话手表!悄悄录下来!对着门缝,一定要录到声音和画面!越多越好!那是证据!”
雅雅的眼睛瞬间亮了,那是一种在危机中被点亮的、属于她的独特光芒。她毫不犹豫地点头,迅速抬起手腕,调整着那个粉色电话手表的角度,小巧的摄像头无声地对准了那扇半掩的、罪恶的门缝。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操作着,神情专注而冰冷。
而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气和胸腔的闷痛。我调动起所有的听觉记忆,回忆着那位以严厉著称、嗓门洪亮、带着点地方口音的初中部教导主任——李主任训话时的腔调和常用语。我微微侧身,确保声音能清晰地穿透门板,但又不会暴露自己的位置和年龄。然后,我刻意压低了声线,模仿着她那特有的、带着不耐烦和威严的高亢嗓门,用足以让里面的人听清的音量,对着洗手间的门,严厉地“呵斥”道:
“里面干什么呢?!吵吵嚷嚷的!哪个班的?!又在欺负同学?!赶紧给我出来!反了天了你们!再不出来,我让保安上来抓人,直接记大过处分!听见没有?!立刻!马上!”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每一个字喊出来,都牵动着脆弱的呼吸道,但我死死咬住牙关,让声音听起来足够愤怒,足够真实,足够有威慑力!
这突如其来的、如同惊雷般的“训斥”,效果立竿见影!
洗手间里的嬉笑怒骂声瞬间戛然而止!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靠!是…是李阎王?!” 里面传来黄毛女生惊恐的、压低的气音。
“快跑!被抓到就完了!” 瘦高个女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
“算你走运!下次再收拾你!” 短发女生恶狠狠地丢下一句,接着是杂乱的、慌不择路的脚步声和撞到门板的闷响。
“哐当!” 洗手间的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三个女生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脸色煞白,看都不敢看外面,低着头,互相推搡着,跌跌撞撞地从我们藏身的角落旁冲了过去,瞬间消失在楼梯口。
成功了!
我和雅雅几乎同时从角落里冲了出来,扑向那扇敞开的、散发着恶臭的洗手间大门。
“安安!”
眼前的景象让我们的心再次狠狠揪紧。
安安像一尊被暴雨打坏的泥偶,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砖上,背靠着肮脏的拖把池壁。她的校服衬衫和裙子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颜色被污水染得深一块浅一块。过肩的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还在往下滴着浑浊的脏水。她的脸上、手臂上沾满了黑色的污渍和不明秽物,额角有一块明显的、正在迅速红肿起来的瘀青——那是刚才被掼在池壁上撞的。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屈辱。那双总是带着怯意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破碎的泪水和深不见底的绝望。她茫然地看着冲进来的我们,似乎一时无法聚焦,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安安!别怕!是我们!是我们!” 雅雅的声音瞬间带上了哭腔,她冲过去,毫不犹豫地跪在冰冷湿滑的地上,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瑟瑟发抖的安安,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凉的身体。泪水从雅雅的眼眶里汹涌而出,她一边哭一边用袖子徒劳地擦拭着安安脸上、头发上那些恶心的污迹,“没事了!没事了!她们跑了!别怕!婉凝和我都在!”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闷得喘不过气。愤怒、后怕、心疼……种种情绪在胸腔里翻江倒海。空气中消毒水和污水混合的刺鼻气味,安安身上散发出的狼狈气息,还有雅雅压抑的哭声,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雅雅手腕上那个小小的电话手表。屏幕还亮着,显示着正在保存录制的画面。
证据!最重要的证据拿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尽管还带着细微的颤抖:“雅雅,快,帮安安擦擦脸,我们……我们带她去医务室处理一下伤口。” 我的目光落在安安额角那块触目惊心的淤青上,“然后……我们带她去找李主任。真正的李主任。”
雅雅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用力点头。她小心地搀扶着依旧抖得像风中落叶的安安站起来。
安安的身体软绵绵的,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重量。她靠在雅雅身上,头深深地埋着,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声终于破碎地逸了出来,充满了无助和屈辱。污水顺着她的发梢和衣角滴落在地砖上,留下蜿蜒的、肮脏的痕迹。
我们架着浑身湿透、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的安安,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走廊尽头那扇透进阳光的、医务室方向的门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水痕上,也踩在我和雅雅沉重的心上。安安身上那刺鼻的污水味道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像一层无形的阴霾,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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