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岛初春的空气，带着海腥和潮湿的暖意，却无法渗透进我日益冰冷的躯壳。失眠和头痛如同附骨之疽，日夜折磨。课堂上，孙老师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眼前课本上的字迹时而清晰，时而扭曲成无法辨识的符号。食欲彻底消失，继母摆在面前的饭菜，像一堆毫无生气的摆设，光是闻到油腻的气味，胃里就翻江倒海。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校服穿在身上像套着一个空荡荡的麻袋，手腕细得惊人，脸色是长久不见阳光的、病态的灰白，眼下的青黑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每天的深夜加密会议，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为了配合泉城那边的行动，我必须在家人睡下后，强撑着几乎要黏在一起的眼皮，用最后一点清明分析雅雅传来的情报，做出决策。共享文档里关于“目标”动向的记录越来越详尽，对方的活动规律逐渐被勾勒出来。但代价是，我的神经如同绷到极限的琴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婉凝！成了！我们胜利了！” 雅雅激动到几乎破音的声音，在某个深夜的电话里炸响，瞬间驱散了我大半的昏沉！
“什么？！” 我的心猛地提起。
“按你的‘苦肉计’！”雅雅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狠厉，“我们故意让一个相对不那么显眼的半公开类别社员（小刘），在放学时间，‘不经意’地透露了他要去旧实验楼后面取东西的信息——那里是监控死角，也是他们活动地图上标记的常去地点！然后，老张提前把那个改装过的、带强力磁吸的微型摄像头，用无人机悄悄吸附在旧实验楼顶一个废弃的通风管道口！视角完美覆盖了那片空地！”
雅雅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果然！小刘刚走到那里！赵某某、孙某某带着三个校外的小混混就围上来了！那几个混混一看就是社会上的，纹身，叼着烟，说的话脏得没法听。威胁小刘，让他‘滚出星火’，还推搡他，抢他书包！整个过程，全被拍得清清楚楚！高清，带录音，人脸清晰！是他们勾结校外人员围堵、威胁、殴打学生的铁证！”
“太好了！” 我激动得差点从床上坐起来，剧烈的动作牵扯着虚弱的身体，又是一阵眩晕和闷咳，但我顾不上，“咳咳…证据…保存好了吗？！”
“绝对安全！视频第一时间加密上传到云端，老张亲自拿着备份U盘！”雅雅的声音斩钉截铁，“第二天一早，我和老张，还有被打的小刘，拿着视频直接去了校长室和辖区派出所！校长脸都绿了！派出所民警看了视频，立刻就立了案。当天下午，赵某某、孙某某，还有那两个能辨认出的混混，全被带走了！学校也贴出通告，给予他们留校察看处分！那几个混混也拘留了！”
大获全胜！
压在星火社头顶的阴云，被这雷霆一击彻底驱散！安安的嘱托，我们共同的坚持，终于迎来了曙光！
“社团里…大家反应怎么样？” 我急切地问，声音带着哽咽。
“炸锅了！当然是高兴炸了！”雅雅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活力和信心，“虽然为了保护小刘，没公开他‘演戏’的事，但大家都看到了社团的行动力和保护成员的决心！之前害怕的新成员也重新燃起了斗志！现在大家都说，星火不是好惹的！我们有办法！”
听着雅雅描述着社团里振奋的士气，想象着伙伴们脸上扬眉吐气的笑容，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疲惫和阴郁！眼眶发热，泪水无声地滑落。这是自王老师离开后，我感受到的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喜悦！仿佛远方的胜利，也穿透了千山万水，照亮了我这片冰冷的角落。
“婉凝！多亏了你！那个无人机摄像头的点子！还有苦肉计！太绝了！”雅雅由衷地赞叹，“要不是你远程指挥，我们可能还在被动挨打！”
“是大家一起努力的成果！”我抹掉眼泪，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你和老张执行得太好了！小刘也很勇敢！告诉大家，胜利来之不易，但保密条例不能松！警惕性不能降！防止他们狗急跳墙！”
“明白！”雅雅的声音充满了力量，“星火，会烧得更旺的！你放心吧！”
挂断电话，手腕上的屏幕暗了下去。房间里一片寂静，窗外是鹭岛深夜模糊的海浪声。但此刻，这寂静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种温暖的余韵。远方伙伴的欢呼似乎还在耳边回响。我靠在床头，感受着胸腔里那久违的、带着点灼痛感的激动心跳，仿佛干涸的河床终于迎来了一丝微弱的泉涌。失眠似乎也暂时退却了，疲惫的身体被一种巨大的精神满足感包裹着，沉入了难得的、安稳的睡眠。
然而，这来之不易的安宁，如同泡沫般短暂而脆弱。
几天后，学校组织例行体检。穿着单薄的校服服，站在冰冷的体重秤上，电子数字无情地跳动着，停留在一个远低于同龄人标准的、触目惊心的数值上。负责测量的护士皱紧了眉头，抬头仔细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小姑娘，都初一了才一米四五啊，而且这也太瘦了…” 她低声嘟囔了一句。
接下来是内科检查。戴着听诊器的老医生眉头越皱越紧。冰凉的听诊器在胸口移动，让我深呼吸，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哮鸣音和难以抑制的轻咳。她放下听诊器，看着我的脸色和眼下的青黑，神情异常严肃。
“同学，你最近…是不是感觉特别累？睡不好？吃不下东西？” 医生老太太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
我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沉默地点了点头。
“心情呢？是不是经常觉得…不开心？没意思？或者…特别容易烦躁？” 她继续追问，目光锐利。
我的心猛地一缩。那些深埋的情绪，那些无人诉说的压抑、孤独、恐惧和绝望，仿佛被这双看透世事的眼睛瞬间洞穿。我依旧沉默，但泛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已经出卖了一切。
老医生叹了口气，拿出一份打印好的量表：“来，填一下这个。如实填写，不要有顾虑。”
那是一份PHQ-9抑郁症筛查量表。我看着那些问题：
做事时提不起劲或没有兴趣？
感到心情低落、沮丧或绝望？
入睡困难、睡不安稳或睡眠过多？
感觉疲倦或没有活力？
食欲不振或吃太多？
觉得自己很糟，或觉得自己很失败，或让自己和家人失望？
对事物专注有困难，例如阅读报纸或看电视？
行动或说话速度缓慢到别人已经察觉？或正好相反——烦躁或坐立不安、动来动去的情况更胜于平常？
有不如死掉或用某种方式伤害自己的念头？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了那些被我死死封存的情绪闸门。我颤抖着手，在对应的选项上画着勾。结果…不言而喻。
体检报告出来了。除了长期存在的哮喘记录，新添了两项刺眼的诊断：
1. 中度抑郁症
2. 营养不良
医生在建议栏里，用清晰的字迹写着：建议暂停学业，充分休息，加强营养，进行专业心理干预和药物治疗。
捏着这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报告单，我站在医院走廊冰冷的灯光下，浑身冰凉。仿佛一直以来的自我怀疑和强行压抑，终于得到了一个冰冷的、官方的认证。原来…我真的病了。那些失眠、头痛、厌食、无法集中注意力、深深的绝望和无力感…不是“矫情”，不是“想太多”，是实实在在的疾病。那些曾经在书本上看到过的词语，有朝一日竟也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回到家，我将报告单递给了继母陈芳。心里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许…或许看到医生的诊断，她会有一点点的…改变？
继母接过报告单，皱着眉扫了一眼。当看到“中度抑郁症”和“营养不良”几个字时，她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嘴角撇起一个极其不屑和厌烦的弧度。
“抑郁症？”她嗤笑一声，将报告单随手扔在餐桌上，像扔掉一张废纸，“小小年纪，懂什么叫抑郁？不就是心情不好吗？我看你就是想偷懒！不想上学！不想干活！”
她冰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苍白的脸和瘦弱的身体：“营养不良？家里少你吃的了？整天挑三拣四，装模作样！我看就是闲出来的毛病！还暂停学业？想得美！”
她拿起报告单，指着医生建议的那一栏，声音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刻薄：“听着！药，我可以给你拿点便宜的！但学，必须给我上！家务，一样不许少！别给我整这些没用的！‘矫情’！我看你就是‘矫情’！”
“矫情”！
这两个字，如同最后的判决，带着冰冷的嘲讽和彻底的否定，狠狠砸碎了我心底那点可怜的幻想。
她果然…还是这样。
医生的话，诊断书，在她眼里，不过是我“装病偷懒”的又一拙劣证明。
没有关心，没有询问，更没有理解。只有冰冷的指责和更沉重的枷锁。
我默默地站在原地，像一尊失去了所有温度的雕像。刚才因为星火社胜利而燃起的那点微光，瞬间被这盆名为“继母”的冰水彻底浇灭。胸腔里那点因为激动而短暂活跃的心脏，再次沉入冰冷麻木的深渊。
晚饭时，父亲回来了。继母把报告单递给他，语气带着抱怨和煽动：“你看看！医院说她什么抑郁症！营养不良！我看就是不想上学！想在家当大小姐！”
父亲皱着眉看了看报告单，又看了看我苍白消瘦的样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在继母不耐烦的催促和林凯吵闹着要看动画片的声音中，他只是叹了口气，把报告单放到一边，含糊地说了一句：“照顾好你自己，听你阿姨的，药按时吃。学习…别落下。”
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也熄灭了。
药，拿回来了。是那种最便宜、副作用可能也最大的抗抑郁药。小小的白色药片，躺在简陋的塑料瓶里，像一粒粒冰冷的石子。
我默默地把药瓶放进书包最深的夹层。第二天清晨，闹钟响起。窗外依旧是灰蒙蒙的天。头痛依旧，胃里依旧翻腾着恶心。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
但我还是起来了。像一具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沉默地洗漱，沉默地吃下几口味同嚼蜡的早餐（为了避免继母更多的责骂），沉默地背起沉重的书包。
走出家门，潮湿冰冷的海风吹在脸上。前方，是三中那灰扑扑的教学楼。身后，是那个名为“家”的冰冷牢笼。
远方星火社大获全胜的捷报，如同隔世的烟花，绚烂却遥远。而此刻，属于我身体的讣告，已被冰冷的现实宣读。我像一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徒，拖着这具被诊断为“抑郁症”和“营养不良”的残破躯壳，在继母“矫情”的呵斥和父亲无力的沉默中，再次走向那片名为学校的、望不到尽头的泥沼。每一步，都踏在绝望的冰层上，发出细微的、即将碎裂的哀鸣。
下一章刀子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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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3-4：不是我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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