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周,那本从社区图书馆借来的、封面已经磨损的《儿童心理创伤与疗愈》,还有另一本更厚的《如何与受创儿童沟通》,几乎成了我书包里除乐谱外的全部重量。课间、午休、甚至继母责骂的间隙,我都在贪婪地啃着那些陌生的词汇和案例: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回避行为、安全空间、重建信任……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压在我心上,却又像黑暗中的微弱烛光,让我试图去理解安安那片被污水淹没的世界里,究竟在经历怎样的风暴。那些专业术语在脑子里盘旋,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模糊却坚定的认知:沉默是她此刻唯一的堡垒,强行破门只会带来更深的坍塌。
又一个周末来临。天空依然有些阴郁。我依旧用“去老师家补课”的借口,在继母冷淡的注视下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屋子。脚步比上次更沉重,书包里除了笔记本,还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来自书本的“武装”。
在医院门口的花坛边,雅雅和张明远如约而至。雅雅这次带了一本崭新的、封面印着星空图案的速写本和一盒彩色铅笔。张明远则提着一个相对“克制”许多的纸袋,里面装着几包安安以前提过喜欢的海苔和一小盒包装精致的牛奶软糖。
“婉凝,你脸色不太好,黑眼圈好重。”雅雅一见面就担忧地看着我。
“没事,昨晚熬夜看了点书。”我含糊地带过,目光投向住院部大楼,“走吧。”
再次推开那间熟悉的病房门,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安安还是半靠在床上,姿势几乎和上周一样,面朝着窗外。但这一次,当我们走近,她的身体似乎没有上次那么僵硬了。她甚至在我们进门时,眼角的余光极快地扫了我们一眼,又迅速垂下了眼帘。额角的淤青已经淡化成一片浅浅的黄印,像一块即将褪去的旧痕。
“安安,感觉好点了吗?”雅雅的声音依旧轻柔,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她把速写本和彩铅放在床头柜上,“这个给你,无聊的时候可以画点东西。”
安安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这微小的回应,却让雅雅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我的目光却第一时间落在了床头柜上。上周张明远带来的那个鼓鼓囊囊、印着卡通图案的硕大零食袋——不见了!空空如也!只有雅雅上周带来的那束已经有些干枯的小雏菊,还孤零零地插在一个一次性水杯里。
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对劲感攫住了我。
“咦?张大哥你上周买的那一大袋零食呢?”雅雅也注意到了,随口问道,“安安你都吃完了?胃口变好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为安安可能恢复食欲的欣喜。
安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放在被子上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无意识地抠着被套的布料。她没有看我们,目光死死地盯着被面,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种不自然的平板:“…嗯…吃…吃完了。”
吃完了?那么一大袋?满满当当的薯片、果冻、巧克力…对于一个受到严重心理创伤、几天前还毫无食欲、情绪低落到谷底的人来说?而且,以安安的性格,即使真的想吃,也绝不可能在短短一周内,独自一人消灭掉那么夸张的数量!更何况,那些零食的口味五花八门,很多明显不是她平时会选择的。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结合着这几天囫囵吞下的心理学知识。回避眼神接触、身体紧绷、声音平板、回答过于简短且与常理不符…这像是典型的在掩饰或说谎时的防御姿态。她为什么说谎?为什么要替“吃掉”那么多零食这件事撒谎?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我的思绪——那些零食,根本不是她吃的!
那么,会是谁?谁能轻易拿走她病房里的东西?谁是她即使被伤害也要下意识去维护的?
答案呼之欲出:她的家人!在生病之前,她就时不时和我们抱怨过弟弟的调皮捣蛋,所以……
书上的案例瞬间变得鲜活而残酷。那些描述:家庭内部的不公、资源分配的不均、受害者的沉默隐忍、甚至替施害者掩饰…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熟悉且令人心寒的可能性——安安在家里的处境,可能并不比在学校遭受霸凌时好多少!那些霸凌者抢的是“保护费”,而家里的人,抢走的是她仅有的、朋友带来的、一点点可怜的慰藉!
一股冰冷的愤怒从心底升起,但立刻被我死死压住。不能急!不能质问!不能让她感到被审视和逼迫!王老师的叮嘱和书上的警示在耳边轰鸣。
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口一提,顺着雅雅的话,目光温和地落在安安抠着被套的手指上:“吃完了就好。看来胃口恢复了些。张大哥这次带的少,是怕你吃太多零食不吃饭。” 我指了指张明远手里的新袋子。
安安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抠得更用力了,指节有些发白。她没有回应。
探望的时间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过去。安安依旧沉默寡言,但偶尔会对雅雅展示的速写本封面多看两眼。张明远笨拙地讲了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安安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始终没有碰那本我上次留下的、画着“猪圈密码”的笔记本。它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和那束干枯的小雏菊作伴。
临走前,我拿起那本密码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用普通的笔写了一行字:
安安:密码本留给你。想写的时候再写,不想写就放着。我们下周再来看你。保重身体。然后,我把本子和笔都轻轻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们走了,安安,好好休息。”雅雅依依不舍地轻声告别。
安安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走出病房,轻轻带上门。走廊里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我们。雅雅舒了口气,脸上带着一丝欣慰:“太好了,她好像比上周好一点了,还点头了呢!零食也吃了,看来胃口恢复了。”
张明远也憨憨地点头:“嗯!下次我再多带点她喜欢的海苔!”
我的心却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浸透了冰水的铅块。那“好转”的表象下,是更深的、来自家庭内部的伤痕。那些消失的零食,安安那苍白平板的一句“吃完了”,还有她下意识抠紧被套的手指…像无声的控诉,在我脑海里反复回放。
“雅雅,老张,你们先到楼下等我。”我停下脚步,语气平静,“我…我好像把笔帽掉在病房了,回去找找。”
“啊?好,那你快点。”雅雅不疑有他,拉着张明远往电梯走去。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我立刻转身,没有回病房,而是快步走向走廊尽头拐角的护士站。
一位年轻的护士正在低头记录着什么。我走到台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而镇定,带着属于这个年龄的孩子少有的认真:“护士姐姐,您好。我是刚才探望306病房安同学的…同学。”
护士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她的眼睛,用我能组织出的、最谨慎也最明确的措辞说道:“有件事…我觉得需要告诉您。是关于安安家里的情况。我们上周来看她,给她带了很多零食。但刚才我们发现,那些零食全都不见了。安安说…是她自己吃完了。但是,” 我加重了语气,强调着观察到的细节,“她当时的反应很不自然,像在说谎。而且,以她之前的状态和饭量,根本不可能吃完那么多。”
护士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放下了手中的笔。
“我们很担心她,” 我继续说道,努力压下声音里的颤抖,“担心她在家里…可能也过得不太好。也许…有人拿走了她的东西,但她不敢说。能不能…请医生和护士姐姐们,多留意一下她?不只是身体,还有…她的情绪,她和家里人的相处?我们真的很怕她再受到伤害,无论是哪里来的伤害。”
我一口气说完,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这些话,对于一个六年级的学生来说,或许有些“越界”,甚至有些“多管闲事”,但我必须说出来。那些心理学书上冰冷的字句,此刻化作了对朋友滚烫的担忧。
护士低着头看着我,认真地听着,眼神从疑惑转为凝重,最后是深深的关切。她看着我,点了点头,语气温和而郑重:“小朋友,谢谢你的细心观察和关心。你说的情况很重要,我会马上跟安安的主治医生和负责的护士长反映的。你放心,我们会更关注她的整体状况,包括心理和家庭支持方面。你们能经常来看她,陪她说说话,对她来说也很重要。”
“谢谢您!”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点点。至少,有人知道了,有人会去关注了。
离开护士站,走向电梯。夕阳的光线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温暖的光带。但这温暖,却无法驱散我心底那沉甸甸的寒意。安安缩在病床上沉默的侧影,床头柜上空空的位置,还有她为了掩饰而说出的那句“吃完了”…像一幅冰冷而压抑的拼图,拼凑出一个令人心碎的真相:她的战场,远不止于学校的洗手间。而疗愈的道路,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加漫长和艰难。那束微弱的、来自朋友的烛光,能否穿透家庭阴云的层层阻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不能放弃。
下一章微刀警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1-5:消失的零食 沉默的伤痕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