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铁轨上颠簸了仿佛一个世纪,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平原渐渐过渡成陌生的丘陵。空气是湿热的,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和北方干燥清爽的夏风截然不同,吸进肺里,那团“湿棉花”似乎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坠着。
父亲提着沉重的行李箱,脚步匆匆,对这座陌生的城市似乎也带着一丝疏离和疲惫。我跟在后面,背着那个藏着“星火”徽章的书包,感觉肩膀被无形的重担压得更沉。继母陈芳拉着弟弟林凯的手走在最后,林凯好奇地东张西望,小脸上满是兴奋。
父亲单位分配的房子在城郊结合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里。墙壁斑驳,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里混杂着海腥、霉味和劣质油烟的气息。打开家门,一股陈年的灰尘味扑面而来。小小的两居室,墙壁泛黄,家具简单到近乎简陋。唯一的“新意”是客厅角落那台嗡嗡作响的旧冰箱。
“以后就住这儿了。”父亲放下行李,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通知一个既定事实。他环顾了一下狭小的空间,眉头习惯性地皱着,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烦躁。
继母牵着弟弟的手,挑剔地打量着四周,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弟弟倒是兴奋地挣脱她的手,好奇地跑进跑出,对这个陌生的“新家”充满探索欲。
简单的收拾在沉默中进行。继母指挥着父亲搬这搬那,弟弟林凯则像巡视领地一样在每个房间跑来跑去,最后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更大、更明亮的主卧隔壁那间。属于我的,是那个更小、靠北、几乎没有阳光的次卧,里面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个掉漆的书桌。
就在火车上那个憋闷的、充斥着泡面味和脚臭味的硬座车厢里,继母曾“温柔”地挨着我坐下。她身上那股廉价香水和汗味混合的气息熏得我头晕。她先是假意替我拢了拢被汗湿黏在脸颊的长发,指尖带着刻意的亲昵,却刮得皮肤生疼。
“婉凝啊,”她压低声音,脸上堆着一种虚假的、令人作呕的“慈爱”,“你看,咱们家这情况你也知道,你爸一个人挣钱不容易。你弟弟呢,是男孩子,将来要顶门立户的,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对不对?”她顿了顿,观察着我的反应,那双精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所以呢,妈跟你爸商量了,打算让你弟弟去上岛内最好的那所私立小学,就是学费贵了点……”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冰凉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开来。预感像毒藤缠绕上来。
“但是呢,”她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更“和善”了,“这样一来,家里的钱就紧张了。你上的那个初中……唉,就只能委屈你去咱新家附近三中了,听说就是个普通公立,条件差点,但也能念书嘛!”她用力拍了拍我的手背,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妈知道你最懂事了,最会‘体谅’家人的难处了。”
她凑得更近,呼出的热气喷在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所以啊,待会儿见了你爸,你就‘主动’提出来,说你自己想去三中,不想给家里添负担。你爸那个人,死要面子,你懂事点,他面子上也好看,心里也舒坦,懂吗?”她捏着我手腕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还有,家里地方小,活也多,你‘主动’多分担点家务,也是应该的,对吧?这样才是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样子。”
主动?体谅?和和美美?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心上。屈辱和愤怒在胸腔里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肺里的滞涩感骤然加剧,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阵剧烈的呛咳冲动。窗外飞驰而过的模糊景色变成一片扭曲的光斑。在继母冰冷又灼人的目光逼视下,在那无声的威胁和手腕的剧痛中,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干涩破碎的音节:“……嗯。”
第二天清晨,在父亲出门前,我按照继母的“剧本”,低着头,用尽可能“平静懂事”的语气对他说:“爸,我去三中就行。学校…都一样学,我不挑的。家里…困难我知道。”
父亲愣了一下,看着我,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也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也许是愧疚?但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粗糙的大手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语气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赞许:“婉凝长大了,懂事了。三中…也好,离家近。好好学。” 他并没有深究这“懂事”背后的无奈和被迫。
懂事。又是这个词。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早已麻木的自尊。
唯一能连接过去的,只剩下手腕上那个旧了的电话手表。屏幕很小,打字也慢。我躲在狭小卧室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蜷缩着身体,用指尖笨拙地敲击着小小的虚拟键盘,给雅雅发信息。
婉凝:我到厦门了。家安顿好了。
婉凝:我爸工作调动,我要在这里上初中了。
婉凝:对不起…星火社…我没办法和大家一起了…
信息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中断了,屏幕才终于亮起。
雅雅:!!!!!!婉凝?!
雅雅:怎么这么突然?!跑那么远?!
雅雅:星火社…大家…都很想你…
看着雅雅发来的震惊和一连串的感叹号,我的鼻子猛地一酸。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我继续艰难地敲字:
婉凝:嗯…很突然。我也没想到。
婉凝:雅雅,星火社不能停。那是安安的希望,也是我们的承诺。
婉凝:你来做社长,好吗?你最细心,大家也最信服你。老张帮你。
婉凝:我…我离得太远,帮不上忙了。但我可以做…编外特别顾问。有需要,随时用手表联系我。只要我能做到…
打出“编外特别顾问”这几个字时,指尖都在颤抖。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如今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做一个有名无实的“顾问”。那份无力感,沉重得让人窒息。
过了好一会儿,雅雅的信息才再次传来,字里行间充满了不舍,但也带着一种被托付的郑重:
雅雅:……好。婉凝,我答应你。
雅雅:星火社,我会扛起来的。老张也说了,谁敢懈怠他第一个不答应!
雅雅:你永远是我们星火的社长!顾问大人!
雅雅:照顾好自己!厦门靠海,别着凉!记得戴口罩!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们!
看着雅雅的信息,泪水终于模糊了视线。还好,星火没有熄灭。还好,还有雅雅和老张。这冰冷的新家,似乎也因这微弱而坚定的联系,透进了一丝遥远的暖意。
九月份,开学了。
这所所谓的“普通”学校,比我想象的还要…嘈杂和混乱。教学楼外墙灰扑扑的,操场不大,角落里杂草丛生。走进初一(7)班的教室,一股混杂着汗味、廉价零食味和浓重潮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座位是随意坐的,我找了个前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同学们陆陆续续进来,几乎都是当地人。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熟稔地大声谈笑着,语速极快,带着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如同唱歌般起伏跌宕的方言俚语。
“睇下果个新嚟嘅女仔,好小只喔!”(看那个新来的女孩,个子好矮啊!)
“系咯,听讲系北边嚟嘅?”(是啊,听说从北边来的?)
“佢件衫几得意啵!”(她那件衣服挺特别的!)
那些陌生的音节像密集的雨点砸在耳膜上,我努力捕捉着零星几个能听懂的词,却无法完全理解整句话的意思。他们投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打量,像在看一个闯入领地的异类。偶尔有人试图用蹩脚的普通话跟我搭讪,问“你从哪里来?”,我低声回答后,换来的往往是对方更加兴奋地用方言跟同伴叽叽咕咕,引发一阵我听不懂的笑声。
讲台上,班主任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费力地讲着校规和课程安排。我勉强听懂七八成。那些关于社团、兴趣小组的介绍,就有点难以理解了。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天空依旧是南方特有的灰蒙蒙。湿热的空气粘在皮肤上,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教室里充斥着听不懂的方言和陌生的面孔,一切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口罩,却没有戴上。这里没有花粉,没有柳絮,只有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陌生感和一种深切的、被放逐的孤独。
手腕上的电话手表安静地贴着皮肤。那是我连接过去、连接“星火”的唯一纽带。在这个完全陌生的、被方言和潮气包围的世界里,我像一个失去信号的孤岛,只有腕间那一点微弱的电子脉搏,还在提醒着我——远方,还有人在为同一片星空下的微光而努力。而属于我的战斗,在这个潮湿阴郁的海边小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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