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在沉默的氛围中吃完,仆妇撤下碗箸端上消食的山楂茶,沈映棠坐了没一会儿就回自己的院子。
左氏端起茶盏喝茶,问沈映疏:“素日里你最坐不住了,今儿怎么还不走?”
“想陪母亲说说话。”沈映疏抬起茶盏遮住自己的脸,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跟母亲说才好。适才她从月娘嘴里得知,沈妄的院子是没有专门的管事婆子的,一应事物都由田管事来兼管。
沈妄作为主子,吃穿住行怎么可能不精细,除非是人有意为之。母亲对沈妄的厌恶府里的人都知道,而田管事又是母亲一手提拔上来的,即使母亲没有这个意思,也难保田管事不会曲意逢迎。
左氏听见这话觉着好笑,看戏般扫了她一眼,正要说话忽又想起什么脸色一变,“你又在家塾打人了?”
“不是”沈映疏连连摆手,“母亲,我……”见左氏面容阴沉,心下惴惴,话在嘴里打转,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左氏不耐,蹙眉呵斥:“你现在是郎君,男子汉大丈夫,想说什么就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沈映疏放下茶盏,沈妄清瘦的背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今日不说,明日他便要迎着风雪上学。天寒地冻的,要是生病了怎么办?谁会为他请大夫?
再说了,她还欠着沈妄人情,于情于理都该帮他的。
沈映疏嘴唇微动,低声道:“母亲,今日我瞧见沈妄是步行回府的,那样大的雪,他没有马车吗?”
这些小事情,左氏哪里会关注,反问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他了,你们在家塾经常碰面吗?”
“不曾在家塾见过。” 沈映疏迟疑片刻,还是说了,“今日在二门下车时,无意撞见他在雪地里行走,衣裳都湿透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母亲……吩咐田管事给他安排一辆马车吧。”
左氏滑茶盖的猛地手顿住,她感受到一丝被背叛的心寒,冷冷发问:“你在帮那个野种说话?”
“没有的事。”沈映疏慌忙起身否认,“只是不想让外人误解母亲厚此薄彼而已,他那样走去家塾,每个人都能瞧见。”
左氏紧盯着沈映疏:“打人的事才过去,你又想做什么!你不要忘了你是谁生的,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连乳母都不敢用,你五个姐姐谁像你似的喝过我的奶,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1],这样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知道吗?旁人欺负你母亲,你反倒帮别人说话?沈映疏,你的良心呢?”
这番话烫得沈映疏双颊火辣,求救地望向方嬷嬷。
方嬷嬷忙上前轻抚左氏的后背替她顺气,同时温言劝道:“夫人多虑,同在家塾读书,旁人见那野种与小郎君天差地别,想必说了不好听的话,郎君才会如此。”
“果真如此?”左氏追问,沈映疏嗫嚅着应了声“是”。左氏的怒火消了大半,但还是生气:“凡人之子,齐其眉[2]。你下月就满十岁,更该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母亲的教诲,你都要放在心上,知道么?”
沈映疏垂首应喏。
大雪下了一夜。
翌日清晨,墨染推开院门,墙根的积雪已没至膝盖。他将手缩在袖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大厨房去取早饭。
沈妄就着面盆架上的冷水洗了把脸,又将棉帕打湿盖在脸上,刺骨的寒意瞬间让混沌的脑子变得清醒。他走到桌边提壶倒茶,茶壶里的水也是冷的,却浑不在意,三两口吃尽后便坐下来认真看书。
离秋闱不到两年的时间了,为了小娘能出来,他必须更用功。冬日天光短,他便起得更早,想趁着有光亮的时候多看会儿书。
沙沙轻响,书页又翻过一张。沈妄抬头望了望架子上的更漏,墨染怎么还不回来?雪后路面难行,他需得早些出门才是。
这时听得院中积雪被踩得嘎吱作响,墨染拎着食盒冲进来,靠在门框上喘气:“郎、郎君,您的马车在二门外等着了。”
“什么我的马车,说清楚。”沈妄收拾好书本,接过食盒打开,一碗清粥,一碟咸菜,还有几个蒸饼。
墨染匀了口气:“我方才在大厨房遇见了田管事,他说给您配了马车和车夫,今后您上下学都不用走路了。还说马车已经在二门外等着,叫您快点儿。”
沈妄喝粥的动作停住,双眉蹙得更深。田成连他冬天用的炭火都要克扣,怎么会好心给他配马车?难道是左氏?他将手里的筷子拍在桌面上,站起身:“左氏又想做什么!”
不行,他得立刻去偏院看看小娘。
“不是夫人,是郎君,是小郎君。”墨染手快拦住他,喘匀了气解释,“田管事也是听方嬷嬷吩咐的,道是小郎君替您求了夫人的恩典。”
田管事的原话其实比这难听多了,说什么“不愧是小娘养的,天生就会讨好人,从前哄老爷,现在哄小郎君,倒让小郎君为他惹夫人生气”。
墨染不敢照实说,怕依沈妄的脾气,宁可挨冻也不愿坐这辆马车。他眼神乱飘,只道:“这是您应得的,小郎君有的,您也该有。您千万别赌气推辞了,伤了自个儿的身子不值当。”
沈映疏?沈妄皱眉,他又想做什么?
沈映疏的马车旁,停着另一辆马车。她坐在马车里,在心里默默顺着等下要说的话,用手挑起车帘一角,悄悄往外看。
她想,沈妄看到马车,应该是会高兴的吧,以后上下学就不用怕刮风下雪了,多好。
没多久,沈妄出来,却径直略过马车向大门走去。沈映疏以为他没看见,趴在车窗上大喊:“诶,你的马车在这里。”
沈妄恍若未闻。
沈映疏急得跳下马车追上去将人拉住,方才在心里默念的话已经忘了,脱口而出:“那么大的马车你没看见吗?”
沈妄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墙角的雪堆上,疏离之感扑面而来。
他的脸已经不肿了,也没有留下什么红肿的指印。沈映疏调整了下语气,指着马车:“瞧,那辆马车以后就是你的了,我让田成多放了层褥子,坐着软和,你上去试试。”
沈映疏被宠惯久了,再怎么遮掩,那股子居高临下的气势终是让人无法忽视。沈忘正眼看过来,嘲讽道:“怎么,又想施舍我东西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再要回去?”
沈映疏语塞,不怪母亲说她莽撞,送人的东西怎么能轻易往回要呢?被沈妄讽刺真是活该。
她咬咬唇,声音发瓮:“司马云的事连累你是我不对,马车是给你的赔礼,我向你道歉。还有……你那晚护着我,谢、谢了。”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完脸微微涨红。
不等沈妄反应,她似觉得这样太示弱,瞪了他一眼,找补道:“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对你改观了,你与你小娘对我母亲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我还是讨厌你的。”
沈映疏飞快地瞥了眼沈妄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心头的别扭更盛,烦躁地跺了跺脚,气呼呼丢下一句:“我说过我恩怨分明的,你爱要不要,反正我不欠你了。”然后转身就跑。
“站住。”
沈妄凝视着路面的积雪,清晨家仆才清扫过,此刻又覆上一层。这种程度的风雪,只需走到胡同口,他的鞋袜便会被浸湿,然后双脚一整日都会僵疼不止。
从前他认为这种疼痛能让他保持清醒,现在却觉得墨染说得对,这些本就是他应得的,他也是沈府的郎君。
而且马车暖和,能让他不至于冻生病,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小娘,他也应该收下。
他叫住沈映疏:“马车我收下,不过并非因为你的感谢,而是因为——这些都是我应得的。”
“嘿,五郎君太不识好歹……”
沈映疏奇异地听懂了沈妄的言下之意,拦住欲为她争辩的茂春,看着沈妄登上马车,出了沈府大门。
茂春还在喋喋不休:“郎君,您拦着我做甚?五郎君那般黑心黑肺之人,就不该给他好脸色。您好心为他安排马车,他却那副找打的样子,连道谢都没有。”
沈映疏怒目瞪他,喝问道:“谁告诉你五郎君黑心黑肺了?”
茂春气焰霎时矮了半截,沈映疏还从没这样对他说过话,小声道:“府、府里的人都这么说……”
茂春不说沈映疏也知道是谁,方嬷嬷贴身伺候左氏,她们有多厌恶沈妄,沈映疏再清楚不过。
她回到自己的马车上,想着反正沈妄收下便不欠他了,不必时时挂在心上,以后她不会再做忤逆左氏的事。
旬假这日一大早,沈映疏便同沈映棠去了将军府。
沈府的马车由将军府侧门进入,停在悬山一字影壁前。沈映疏一下车就看到了刻在影壁上的楹联,上联是屯兵著勇,下联是完璧全忠。细细数来,她还从未在将军府留宿过,每次来匆匆待上半日便返。
沈映棠倒是常来常住,指挥起下人搬东西来俨然如同在沈府一般。
二姐姐沈映春已闻讯迎了出来,她今年二十有一,长得像左氏,高挑身材,看起来就是个干练的人。
她不待沈映疏行完礼,便一把扶住她的手臂,道:“一年没见,阿弟都这么大了。路上辛苦,饿了吧?二姐备下了你爱吃的花折鹅糕,先吃点垫垫肚子,晚饭有更多好吃的。”
外祖母早逝,大舅舅和大表兄出事后大舅母悲恸不已忧思成疾,没几年也去了。二舅母如今一心向佛,常年幽居在自己的院子里诵经念佛,轻易不见外人。沈映春嫁入将军府后,中馈就交给了她打理,如今将军府是她说了算。
沈映疏心头微暖,上次来她不过简单提了一嘴好吃,二姐姐就记到了现在。她含笑道:“二姐姐不急,我先去拜见外祖父。”
“前时祖父与四表兄在院子里说话,这会儿应该说完了,去吧。”沈映春欣慰地拍拍她的手,让她去了。
作为与开国皇帝一起打江山的元勋宿将,将军府紧邻皇城,占据了大半条长街,是前朝行军元帅的府邸,昭德帝登基后便赐予了左闻霄。
曾经,这里朱门大开,门阀士族、皇亲国戚来往不绝,停在门口的马车一眼望不到头。
沈映疏无需家仆引路,自沿着青砖甬道去找外祖父,经过演武场,停了下来。环视一圈,四周陈列的十八般兵器架已空,砖缝里生出些许杂草,杀伐之声犹在。
远处亭台楼阁,飞檐斗拱,也还都峥嵘轩峻,却被如山脉连绵的青灰高墙阻挡,外面的热闹再也传不进来了。
心底生出一股子苍凉之感,未及感慨,忽听得身后有人靠近。
[1]《增广贤文》
[2]《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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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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