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露月摊开手,一方黝黑的砚台搁在掌心。
她低下头,指尖轻轻触上雕刻的纹路,是画梁,是笼子里那只整日叫嚣的坏鸟。
是他亲手做的。
旁边那条裂缝尤为突兀,像是她拿着小刀,在他心尖上,毫不留情地割了一道口子。
从残阳到夜幕,温露月在桌前坐了大半日。
心头忽地空落了一块,搁置许久的情绪,化为泉,涌了出来。
‘啪嗒’一声轻响,温露月怔然地摸了下眼角,砚台上洇出了一点水痕,正巧落入了那间隙,半填得满当。
她有些慌乱地卷起衣袖,将上面仔细擦了个干净。
倏地,又一滴泪珠滑了下来,落在了指尖。
她停下动作,闷闷地抹干眼角的泪意,这算怎么回事。
因为愧疚,所以才那么难过吗?
不对,她没有难过。
她明明在生气。
如果别人摔碎了她前后做了几个月的东西,她不仅要甩脸色,还会动手,更甚者,她会永远讨厌那人。
而他呢,只有轻飘飘的一句话:不贵重,这个我拿回去吧。
为什么他宁受那些委屈,也不愿意开口和她说个清楚。
温露月闷闷地趴在桌沿,很想改口,他不是小冰块,他是闷葫芦,是个傻子。
次日,天色大亮,少女懒懒地舒展了下身子,昨晚她哭得伤心,也不知道何时睡了过去。
小雨步履慌乱,推门而入,嘴里小声念叨着:“小姐,您可算醒了,奴婢赶紧服侍您梳洗吧。”
头顶绒毛绕了个圈,温露月抬手压了压,打了个哈欠:“大早上,有什么急事啊?”
小雨望了眼漏刻,已经快到了巳时。
没闲工夫感叹这些,她从衣柜中取了件新衣,伺候温露月起床:“小姐,谢公子来了,已经在正厅待了小半个时辰。”
温露月一愣,立马从床榻上跳了下来,奔到梳妆台前,仔细瞧了下自己的脸。眼皮有几分肿胀,但好在不是特别明显。
“小雨姐姐,给我拿点冰块来。”她得好好冰敷一下。
小雨也看见那双眼,没多问,很快照做。
温露月穿了身鹅黄色长裙,坐在铜镜前,挑选着发簪:“这个玉簪好看,还是这个金簪?”
“小姐今日这身衣裳清新,配支玉簪是极好的。”小雨一边为她簪上,一边疑惑道:“不过小姐平日并不注重这些打扮。”
温露月有些心虚地垂下眼,嘟囔道:“女孩子爱打扮,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平日里,她都是闭着眼由小雨装扮,有时连自己带了哪幅耳坠子都不知晓。
今日不知怎的,一听到谢君谪来了府上,她竟下意识有些紧张,鬼使神差地想要打扮一番。
侍女为她理了下鬓发,看着镜中的人笑道:“小姐年纪轻,不用上脂粉,那样反而显得老气,这样便很漂亮。”
“我漂亮吗?”镜中的人伸出手,呆呆地摸了自己的脸。
幼时,许多人说她可爱,长大后,许多人夸她漂亮。可她好像没有在意过,哪种才是漂亮,自己又是否真的漂亮。
“那是自然。”小雨放下木梳,满眼笑意:“小姐自然是好看的。”
耳垂不由地漫上了层绯红,她有些局促地抿住唇。
谢君谪许久没来拜访温泊远,此次上门,除了中举这一喜事,最重要的,便是看望温泊远的身体。
男人坐在紫檀木躺椅上,轻轻咳嗽了声:“此次高中解元,不枉你日夜苦读,在西州历练多年。”
谢君谪扬了下唇:“多亏老师悉心教导。”
温泊远无言地笑了笑,这孩子的表现,大半靠的是他自身的本事。
“对了。”温泊远怔了下,突然想起什么:“还有月余便是君谪你的生辰吧,到时候来府上吃顿便饭。”
谢君谪脸上闪过一丝茫然,眼神恍惚了片刻。
在西州的那几年,他从未过过一次生辰,这个陌生的日子,已经渐渐从生活中被遗忘。
嘴唇碰了下,刚想出声,院门外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君谪哥哥!”
长睫陡然颤动,指尖嵌入掌心,谢君谪没分给她视线,淡声回道:“多谢老师好意,学生的生辰不过也罢,无伤大雅。”
“这段时间还要温习备考,准备会试,今日就不多待,先行回府了。”
温露月前脚刚一进门,后脚耳朵就窜进了这最后一句话。
“君谪哥哥!”她撇了下嘴,声音低下来,看着有些委屈:“可是我才刚刚来呀。”
谢君谪没出声,一双眸子淡淡地望着她。温露月眼神闪躲了几下,低下头,莫名有些心虚:“我刚刚睡醒,所以来迟了。”
若知道他今日要来,她决计不会睡懒觉。
少年并没有在乎她的说辞,很快站起身子,依旧向温泊远辞行:“学生先回府了。”
路过她时,谢君谪唤了她一声,权当打过招呼。
眼看着人出了庭院,温露月蹙眉轻哼了声,提起裙摆,没有丝毫犹豫,紧接着追了上去。
温泊远捋了下胡子,神色凝重,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谢君谪的步子迈得很大,温露月小跑着追了好几步,最后在身后大呼了声,少年才停下步子。
“你站住!”
本不想停下,然而听到她的话,迈出的脚却像灌了千斤似的,整个人罚站在原地。
温露月快步追上前去,绕到他跟前,双眉紧拧,眼尾红红地瞪着他。
谢君谪别过眼,没有看她,稳了下心神,轻轻叹气,“怎么了?”
“你在躲我。”温露月直直盯着他,双拳虚握着。
“没有。”
“你有。”
“不要多想。”
“你就有!”
……
“阿月。”谢君谪没再和她回嘴,语气生硬,有些不悦地蹙了下眉:“在外,你应当唤我一声兄长。还有说话的语气,也应当注意分寸……”
“八岁那年送我的砚台,是你亲手做的吗?”温露月不理会他,自顾自地问着脑中的疑问。
面前的人愣住,面色微变,显然没想到她会提及这等陈年旧事。
他似是认真回想了半晌,负手在身后,袖中五指紧攥,语气平淡道:“你说的那块雕花小砚?是我亲手做的。”
话音倏地一转,解释道:“本是打算送君之的生辰礼物,但他不喜欢,又逢你生辰在即,所以随手雕刻了个花样,拿来送你。”
听到他的这番说辞,温露月心里咯噔了声,默默绷直了唇,声音也低了下来:“原来是这样。”
不过顷刻,她拉过他的衣袖,提高了音量,信誓旦旦道:“不过,我才不信。”
这下,彻底僵在原地的人变成了谢君谪。
他极缓慢地动了下指尖,想要掰开她的手,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动作:“你在胡说什么?”
“其一,君谪哥哥又不喜欢谢君之,怎么会亲手为他做生辰礼?”
更何况,她可是听祖父说过许多次,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谢君之却远远不如自家大哥,肚子中没有半点墨水。
“其二,他比温允呈还懒惰,不知上进求学,你怎么会送他砚台这种东西。”
谢君谪沉默地撩起眼,深深地看了她片刻,随后竟然轻轻笑出了声:“阿月,你啊。”
是他不擅长说谎,还是她变伶俐了许多,这谎言在她面前,竟然如此简单被拆穿。
温露月还拽着他的衣袖,指尖一寸寸地偷偷往上面挪动了几分:“君谪哥哥,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为什么,这段时间这样对我不冷不热,还躲着我。”
小雨和小井早就退至了一旁,分别守住了两边的道,不让其余人碰见。
周遭一片安静,谢君谪没有回答,只是垂眸望着衣角上搭着的手指。
犹豫许久,他伸出手,轻轻拨开:“阿月,我以为我说的够清楚了。”
他一字一句,放得极其轻缓:“我顾着对老师的当年的承诺,成全了这份兄妹情谊,护你周全。”
“并非刻意躲着你,也不是对你态度大变。如今,你我年岁皆已不小,合该在外人面前注意分寸,周全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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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温泊远收到了朝中送来的急报,于是特意去了书房一趟,处理公务。
比起之前,他办公的速度要慢下许多,甫一出门才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暗了下来。
随从手中提着一盏灯,在前方引路。
男人侧目瞧了眼院子里的几块花圃,屈膝弯腰,用指腹轻轻捻了一小块泥,随口问道:“阿月今日没来静苑?”
随从一直守在门外,没有见到多余的人,恭敬地回道:“奴才今日并未在此处瞧见小姐。”
泥巴有些干涩,轻轻一拍便抖落了下去。温泊远拍干净手掌,微皱了下眉。
往日那丫头,最是惦记这满院子的花儿,只要没下雨,每日都会亲自来浇水施肥。除非自己不得空,否则,不允许旁人随意侍弄这片花草。
“这花几日没浇过了?”
随从回想了下,“听门口的守卫说,大概有三日。”
温泊远捋了下胡子,若有所思地望向府中一角。
距离那日,恰好过去了三日。
小雨端着承盘正从房中退出来,远远瞧见来人,立即迎了上去:“奴婢见过温老。”
承盘满满当当,碗里的蜜渍火肉一块没动,温泊远掠过一眼,“阿月睡下了吗?”
“没呢。”说起这个,侍女的眼中露出一丝担忧:“小姐这几日胃口不佳,饭菜都没用多少,午膳只随意用了几口,这不,晚膳也没吃。”
温泊远了然,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门外响起缓慢的脚步声,每一个步子比之前还要稳重半分。
温露月没有听出来不同,像夏日被晒干的白菜,奄奄地趴在桌沿,嘀咕着:“小雨姐姐,我说了不吃,不用叫小厨房热来了。”
今日小厨房已经热了整整五次。
男人清了下嗓子,大笑了声,脚步声渐近:“怎么,我的小阿月心情不好?”
温露月一愣,倏地直起身,看向门口的人,又惊又喜:“祖父怎么来啦?”
她小跑着上前搀扶过男人,拿了块软垫铺到椅子上,又给他膝头盖了层薄毯。
温泊远挑下下眉,轻轻拍着她的手掌,打趣道:“来看看老头子的乖孙女,为了谁茶饭不思,就连静院的花儿也不看护了,平日不是放在心尖尖上?”
听到他这么一调侃,少女脸上霎时间漫上了层粉。
她举起双手,捂着脸,嘟嘴小声控诉:“祖父休要取笑我!”
“所以是真的喽?”
男人摸了下她的发梢,眸中含着满满的宠溺,悉心询问道:“是因为君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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