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雷德,你早点休息吧,我感觉好多了。”兰斯洛特钻进被子里小声地说道,“谢谢你。”
“你不要灭吹灭蜡烛,如果有什么事叫我。”莫雷德平日里一向做事稳当,遇上这种情况难免放心不下。
“哦,对了,有封你的信一直在收件箱里你没取,我今天取信的时候帮你带过来了,在桌子上。”莫雷德整理好脱下来的衣服,背对着兰斯洛特道。
对面迟迟没回应,等他走近一看兰斯洛特已经蒙上被子睡了。
莫雷德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他被折腾半夜,平常作息规律,现在眼皮子都有点睁不开,很快睡着。
兰斯洛特在听到莫雷德上床的声音以后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睁开眼看着天花板,手摸向枕头底下,碰到了信封一角。
他抽出来,在被窝里的手捏得死死的,露在被子外头的脸没什么情绪波澜,里面的两只手正扯着信封的两边准备把它撕烂。
对兰斯洛特而言,那个家,那些人,他的父亲、他的哥哥,在他进入修道院以后就该彻底与他无关了,他猜不到莱昂——他的哥哥,给他写信是为的什么,他既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更不知道莱昂写的信是不是受了父亲的指使。
你在害怕什么?头脑发胀,感觉有人在脑海里说话。
如果不在乎,你为什么不看?
不,不,我才不是不在乎,我恨死他了!
那你撕掉这封信,不看这封信,是为什么?恨不该牢牢记住,然后寻找机会报复他,杀了他吗?
如果杀了人,我就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待在这?你觉得这里会是你永远的容身之处吗?!你觉得一个不忠实、不虔诚的修士能被这里容忍多久?!不记得戈伦神父的话了吗?!
脑里的另一人的声音越来越尖锐。
兰斯洛特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反驳道,如果离开这,你就再也见不到弗拉维乌斯了!
这个名字像是戳中了死穴一般,脑子里的声音终于安静下来。
房间里死一般的安静,能听得清莫雷德平稳的呼吸声,兰斯洛特撑起身靠在墙上,手里攥着被揉成团的信封,展开,斯口,抽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
很简单,只有一句话而已,只是告知,没有其他的东西。
【他要病死了。】
哦,死就死了,省得他自己忍不住动手了。兰斯洛特扯了扯嘴角,准备把信纸烧掉。
手刚刚伸到烛台那,又立马收了回来,揉成一团塞到枕头底下。
兰斯洛特屈起双腿,把自己抱成一团,他痛恨这不公。
凭什么就这么死了,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
凭什么这个该被千刀万剐的人能在床上安然等待死亡之时还有别人为其祈祷、安慰?!
兰斯洛特觉得好痛,无论是今天刚添的伤,还是这辈子都不会消失的陈伤旧痕,统统都在发痛,从骨子里痛,从他身体最深处的地方发痛,让他觉得整具身体都烂了。
痛得他全身发麻。
兰斯洛特下了床,踉跄地扶着门框走出去,轻轻关上门。
他痛得站不起来,也不记得要穿鞋,赤着脚踩在地上,一路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跑。
碰到台阶没踩稳就滚了下去,再马上爬起来,拖着两条快不听使唤的腿往前跑。
脑袋很晕,黑夜里什么都看不清,又感觉天旋地转的,兰斯洛特一路跑又摔倒,再爬起来继续跑。
在这条最熟悉的路上,他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次,只知道自己全身都很疼,他像个刚出生就被抛弃的幼鹿,在森林里磕得头破血流。
他要去教堂,他想见弗拉维乌斯。
他想他爱他,因为没人爱他。
他想逼他一起犯下罪孽。
兰斯洛特用着最后一点力气爬上楼,推开门,一下子跪倒在地。
弗拉维乌斯一抬头,只见兰斯洛特惨白的脸上透着不正常的绯红,这么冷的天却浑身上下只穿了件薄衣,鞋也没穿,光着的脚上布满石子划伤的血痕。
弗拉维乌斯跪坐下来,翡翠色的眼睛装满了担忧的神色,他抚上兰斯洛特冰冷惨白的脸颊。
“抱抱我。”兰斯洛特喘着气,胸膛不断上上下下剧烈起伏,像条搁浅许久的鱼终于回到水里,“我好痛。”
他两只冰凉的手攥紧弗拉维乌斯贴在他脸上的手,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兰斯洛特感受到弗拉维乌斯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部安抚他,他松开手,一把抱住弗拉维乌斯的腰,把头埋进颈窝里。
弗拉维乌斯只觉得怀里的人体温高得吓人,和冰凉的手心和脸颊完全相反,他没有推开兰斯洛特过于越界的亲密举动,觉得他可能是生病高烧太难受。
他们第一次离得那么近,弗拉维乌斯才察觉兰斯洛特的身体如此单薄瘦弱,隔着薄薄一层衣料的背上他的手甚至能摸到凸出的脊椎。他一下下抚摸着兰斯洛特的后颈,像在安抚一只瘦弱的幼猫。
“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找医师好吗?”弗拉维乌斯柔声道。
“不要。”兰斯洛特混沌的大脑从弗拉维乌斯的话里提取到的信息就是他要走。
他紧紧抱着弗拉维乌斯的腰,执拗又带着一丝委屈:“不要走,你不要离开我。”
“没人爱我,你别走,我痛得想死。”他低声哀求着。
弗拉维乌斯想到了那天兰斯洛特误以为这是告解室而向自己吐露心声的夜里,没有父亲和母亲的关爱和呵护,在痛苦与迷茫里成长就像让幼鹿独自生存在危机四伏的丛林里,没有庇护所,又不免几度挣扎逃离虎口狼爪。
于是他无不悲伤地想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孩子会对他抱有悖德之情的原因。
而他又怎么会忍心严厉地斥责他呢?
他只能寄希望于不断引导兰斯洛特接触除了修道院这四方世界以外的事物,希望他内心的空洞有一天能填补完整,那么自然而然地便不再依赖他人,也不会依恋于他。
可是,弗拉维乌斯本身也不明白世俗里斑斓的色彩,他是出生在圣母像下的圣子,没有父母,生来便懂得悲悯,无人教导便读懂圣书中的启示。
他说:“主爱世间的每个人。”
兰斯洛特张了张嘴,喉咙却发不出声音,眼泪却夺眶而出。
他的声音嘶哑,仿佛是拼了命从胸腔里挤出来似的断断续续:
“......你骗我...主...从不爱我......”
"我不信祂。"
兰斯洛特松开抱着弗拉维乌斯的手,轻轻推开他。
然后他开始一颗一颗解开自己的衬衫纽扣。
弗拉维乌斯从他解开第二颗扣子,看到袒露的胸膛上有个明晃晃的褐色刀疤开始,几乎就猜想到了兰斯洛特想要给他看什么。
他生着病,发高烧,神志不清,深夜跑来这里告诉自己他痛得想死,流着眼泪说他骗他,他想把自己彻底剖开给他看。
兰斯洛特侧过身,扯下衬衫,脊骨凸出清晰可见,陈年的早已和皮肤融为一体成了块丑陋瘢痕,鞭子又细又长的疤痕有的贯穿了整个背部,数不清的伤痕遍布脊背。
他哑着声音,没有擦去的泪珠挂在脸上:“弗拉维乌斯,我真的快痛死了,我痛了好多年了。”
弗拉维乌斯几乎不忍看这些落在如此单薄瘦弱的脊背上的伤痕。
他的目光颤了颤,几乎被刺痛了。他伸手揽过兰斯洛特单薄的身体,把他环抱在怀里,兰斯洛特在发抖。
他甚至在想,我仁慈的主啊,你可曾真的看到这个孩子的苦难而施予怜悯?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弗拉维乌斯跪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兰斯洛特,就像哭泣的玛丽亚抱着死去的耶稣。
她是否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这样广博的爱如此的虚幻而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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