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寻逃似地出门了。
他会飞,也能御剑,但出行的时候二者都不用,喜欢召三只地狱魔犬拉的车辇,声势浩大,风风光光地上路。
牧寻行至焚仙崖下山口,负手望天,念了三声:“大毛,二花,三丫。”
“呜——”
一声穿云裂石的兽啸撕破天际,地面震颤,爪踏声由远及近,三头地狱魔犬吭哧吭哧地拉着一辆浮夸至极的车輦奔来。
这三只凶兽身姿庞大,堪比小山,赤麟獠牙,双目喷火。它们颈间挂着黑铁锁链,锁链另一端连接着一架玄铁铸就的车辇,车顶华盖以魔兽皮制成,垂下万缕璎珞,每晃动一次就漾开迷离的幻光。
上一秒它们还气势汹汹,下一秒见了牧寻,兴高采烈地嗷呜一声,用硕大的狗头往牧寻衣摆下钻。
牧寻险些被三丫顶飞,训道:“不是,别钻了!三丫你头都快有我人大了,还钻什么?当自己还是三岁小狗啊?”
“还有你,大毛,把哈喇子收一收,怎么牙长了嘴合不上了,看起来太傻了!”
三丫娇滴滴地呜了一声,缩回去抽抽鼻子,一脸委屈。大毛吐着舌头傻乐,尾巴摇得如螺旋桨一般。唯有性格比较冷酷的二花,昂首挺胸,傲视群雄般地站立,维持着它们地狱魔犬的颜面。
牧寻当年在三界游历,恰好遇上修士围剿魔兽,彼时仙魔交恶到了最激烈的时段,无论善恶,但凡名字带上‘魔’的都要被修士们诛杀,仙门百家对魔族的恨意已经到了赶尽杀绝的地步。这三头地狱魔犬的母兽在寻觅食物时不慎掉入仙家布置的陷阱,公兽出来救,双双殒命,瓜分致死。那些修士看出母兽刚生育完,断定不远处有它的孩子,想一并捉了。牧寻先他们一步,在山洞里找到一群瘦骨嶙峋的幼犬。
大部分都死了,还会发抖的,就这三只。
“我不是你们娘亲啊,没有奶,只能喂你们点血了。”
“饿得都前胸贴后背了,真惨。别死啊,熬过这一段,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
牧寻不冷不热的劝活发言起了效果,那三只眼见就要咽气的小犬竟然真的活了过来。
牧寻没养过狗,不过养一只也是养,养三只也是养,不过多吃几口饭而已,便将它们带回了焚仙崖,用自己的方式抚养大。饿了喂食,渴了喝水,脏了洗澡,困了睡觉,转眼间,那本来只有巴掌大的小兽长得比人还高,初为犬父的牧寻很是欣慰。
牧寻跃上车輦,在软塌上轻轻一靠,衔起一旁玉盘上的葡萄放进嘴里,下令道:“走。”
三只魔犬仰天长啸,脚下烈焰翻腾,踏空而起,转瞬便化作天际一道狰狞血影,消失在茫茫云海中。
牧寻此行的目的地,是神霄阵宗的观星谷。
神霄阵宗择此立派,正因观星谷乃‘地脉接星枢’的罕世灵谷,地下灵脉走势暗合他们阵宗理论上什么五花八门的方位,牧寻当时学得头昏脑胀,多得不懂,只知道在此布阵可借天地之势,威力平添三成。
而且谷口两仪峡会形成天然阵法屏障,外人踏入三步便陷迷踪,而阵修在此推演天机,效率可增十倍。
虽距人界城池不过百里,却因谷中自成乾坤,反倒成了大隐隐于市的绝佳所在。
今日还没到两仪峡,忽见天光骤暗,远山竟被一道接天连地的金色光幕围裹,将方圆十里的云霞都染成了鎏金色。
牧寻定睛一看,那光幕由无数流转的符文拼接而成,形如钟罩,山风过境时,整座大阵便发出恢弘诵经声。有飞鸟试图冲破光幕,刚扑棱上去,眨眼便化作细碎金屑,竟成了大阵的又一道符文。
牧寻略一蹙眉,吩咐三小只:“绕路走。”
俗话说的好,遇上阵修,小阵不用跑,大阵跑不掉。
神霄阵宗的大阵,讲究天、地、人三才格局,分别是天轮、地络和人枢,让阵修大能来布,布得好的话,整座山都会成为活阵盘,山里的一草一木都会为他驱用。牧寻换道前行,心想:上一次见到这么壮阔的阵,还是在仙魔大战的时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里竟然布起了这么大的阵?
如果要杀得是魔……说实话,三界的魔族都被牧寻拜访了个遍,能挺过群仙奋而诛之时期的要么修为非常高,要么就是真的弱得没边,魔族鏖战加逃难数十年,目前除了牧寻没一个能打的。如果你说这阵是为了杀魔尊牧寻,那牧寻勉强理解。不过要杀他的话,单凭这阵还不够,得再派一个破尘仙尊,百个修仙大能来吧?
但如果这阵要杀的是仙……牧寻觉得有意思了起来。
又在天上飞了几柱香的时间,总算看见了谷口,群峰环抱的谷地中,终年不散的灵雾在地面流淌,远望去,像盛着云的绿碗。
苍澜剑宗虽有名,但神霄阵宗人数更多,其因浅显易懂——某些饭也不吃天天耍剑的宗门主打苦自己的心智,劳自己的筋骨,虐自己的体肤,牧寻认为没有受虐倾向的人一般都不会去,而自己当年纯粹是因为灵智轻轻涉世未深,不懂修真界的险恶,才上了龙吟山。
而神霄阵宗只要稍微有一点灵气就可以修习,门槛比较低,阵宗的人枢比较耗人,讲究车轮战,布阵时人数不够还可以再叠,再加上阵宗宗主李九河温雅和善,内部没有剑宗那种亲世家没门派的风气,所以大家都愿意来。
到了两仪峡,牧寻下了輦,摇身一变,变成一位紫衣翩翩的贵公子,模样和原来只像三分,但依旧是英俊潇洒。他遣了大毛二花和三丫,掏出一个阵宗长老特制令牌,大摇大摆地进谷去。
“李兄!我来找你玩啦!”
牧寻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处竹林,有一青衫男子在竹林地上抛玩几颗石子,若不是牧寻知道他是神霄阵宗的青霖君,这副旁若无人蹲地画泥的不拘模样,还真是对不起仙君的美名。听见吵吵嚷嚷的声音,青霖君扭头来看,惊喜道:“牧云归?”
“你居然还没死?”
牧寻气笑了:“李青悠,你说得这是什么屁话?莫不是在咒我?罚你赔我十坛神仙醉。”
“别说十坛,就是二十坛都行!”李青悠丢了石子,拍手站起,他生得眉目清润,笑时眼尾泛起细纹:“你都十几年没来寻我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牧寻看着他眼尾细纹,有一刻怔松:“十几年,你倒是老了。”
“呔,我这先天缺损的灵脉,撑死也就到筑基末期,再无突破可能。也就只能画画阵,教教小娃娃咯。”李青悠虽是这般说,神情却豁达地很,道:“虽然只到筑基境,但也比凡人多活十余载,我很知足了……倒是你,十几年如一日,还是跟我初见那般光鲜。方才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眼花了呢!”
牧寻一时噎住,心中有些悔意,这些年都没来找李青悠玩,贸然拜访,竟也忘带了礼物。他身为魔族,又修为滔天,寿元千年,十几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李青悠去竹林小屋拿酒,牧寻跟在他身边,道:“对了,你先前给我画的草灵循环阵,毁了……”
牧寻掩掉一些不必要的内容,说自己的百草园被养成了百蛊园,仙草死光,很是惋惜。
李青悠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道:“早同你说过,养灵植要讲究清雅秩序,你看阵宗的植园,每块地都是切分的整整齐齐。几寸土,几分露,皆要应天时、合地脉。似你这般放任自流,待它生了灵识,再想修剪,可就要见血了。”
李青悠这话,暗示牧寻那种任其野蛮生长的培育方法,一旦生了灵,就没法再去干预了。
牧寻只得说他教育的是,想问他再讨点修园的法子。
李青悠道:“这样吧,我再给你画一个阵,看看怎么挽回损失。”
李青悠折下一段竹枝,以松软的泥地为纸,在上方划出深浅不一的沟壑,开始梳理起了阵法。
牧寻坐在一旁石凳上,叩开那酒坛,竹子的清香混着糯米的醇厚扑面而来,美美地饮上一碗。
入口先是山泉的清冽,转瞬化作火烧般的暖意滚入喉头。
他和李青悠便是因为神仙醉认识的。
神霄阵宗靠近人界,宗门规矩不严,弟子常下山进人间肆意游玩。又因仙门庇护,观星谷旁的听涧都是一派繁荣,闾阎扑地,市列珠玑,灵泉绕郭,商贾云集。其中以酒肆居多,酒种中,又以神仙醉最为出名。
神仙醉,顾名思义,就是神仙喝了也会醉的酒。攀上了仙人的干系,又多了“喝完就能变神仙”“神仙也爱喝”的解读,许多人慕名而来。那酒也确有其玄妙之处,饮之如吞烈火,三杯下肚便见重影。醉到极处时,反会尝到一丝回甘,宛如顿悟前的醍醐味。
那年牧寻刚到听涧都,正巧遇上都内最有名的酒楼举办‘神仙不醉’大赛,规则简单——谁能连饮十杯不倒,便能得十年陈酿一坛。
牧寻刚挤进人堆,就见一青衫修士端坐擂台。那人以阵修特有的精准,将十只酒盏摆成北斗状,每饮一杯便往桌面按一枚铜钱。待到第七杯时,铜钱突然浮空,在四周一片哇来哇去的声音中,青衣修士硬是将酒气逼作一缕青烟,从唇中散出。
“这位道友好算计。”牧寻笑着抛去一颗青梅,不偏不倚跌进酒盏。“可若用醒神丹化酒,未免胜之不武?”
青衫修士——正是李青悠,闻言挑眉,竟将剩余两杯泼向牧寻,牧寻指尖一动,那酒水连杯带盏落入手中,又收获了一片哇哇声。
李青悠上下打量了一番牧寻,没看出来他穿得是哪家校服,作辑道:“道友好身手!敢问出自哪家门派?”
牧寻懒散道:“一介散人,无门无派。”
李青悠道:“身手好,眼神却不太好。我并没有服用醒神丹,只是在尝试最近研发的‘千杯不醉阵’。若道友不信,可与我一试此阵!”
后来他们拼酒到夜半,从酒楼喝到河畔,待到晨曦初露,两人都醉得一塌糊涂,一个挂在老柳树上唱歌,一个泡在浅滩里数星星,倒成就了听涧都十几年内最离奇的一桩“神仙醉案”。
往事沉沉浮浮,一回首,牧寻已喝光了三碗,想起什么似地道:“李兄,我来时,看阵宗在临溪摆了大阵,颇为壮观,最近仙界又发生什么事了么?”
李青悠没抬头,沉浸在画阵里,慢悠悠地道:“上回见你,还是十余年前。这些年你就在百草园闭门不出,连三界风云都不闻不问?”
牧寻心想魔尊难做,焚仙崖那帮家伙不知道有多难管,眼珠一转便撒一个谎:“我找了个秘境历练,出来已经过了很久了。”
“那大阵护的是炼宗旧址。”李青悠道:“炼宗一夜之间被人屠了满门,怨气冲天。玉衡仙君怕逝者的怨气波及到周围,便用阵围起来,现在阵宗弟子们每天都在超度。”
玉衡仙君,李九河,神霄阵宗的宗主,也是李青悠的亲哥。
“屠满门?”牧寻手中酒碗一顿,琥珀酒液溅出好几滴,他整个人坐直了,十分惊愕地说:“是谁屠的?一个人?这般……有勇有谋?”
牧寻喜闻乐见,仙门百家一直维持着虚假的和平维持到今日,终于有人修仙修疯了要给大家找点节目?这人不仅很敢想,也很敢做啊!
牧寻神色飞扬,心底满是对那人的欣赏,语气上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前因后果理清了么?什么仇什么怨?人抓到了么?要我说,这疯子倒是给三界找了场好戏——”
“得了吧。”李青悠截住话头:“是破尘仙尊屠的。”
牧寻的冷笑凝固在嘴角:“……谁?”
“破尘仙尊,祁念生啊。你不认识?”李青悠显出点意外神色,道:“也不知道你这些年云游了些什么,苍澜剑宗的那位,叩天剑的主人……我原以为他是天下谁人不识君呢,没想到你还真不识。”
“不、不是……”牧寻一时说话磕绊起来,脑袋混乱:“我认识他,不对,我听过他的名字。”
牧寻深吸一口气,才将心底那层激荡的波澜掩盖下去,紧张地问:“他不是最冰壶秋月,斩邪卫道的正道之光么?怎么会干屠门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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