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衍在黑暗的空间中行走，直到眼前出现了一条小巷。
电线杆插在狭小的巷子里，周遭弥漫着垃圾的馊味，微弱的路灯照不进巷子深处。谢知衍没有犹豫地踏了进去，雪从头顶飘下来，落在肩上传递丝丝寒意。
越往深处走，人声渐渐越清晰。
谢知衍加快了步子。
到进入小巷开始，已经过了两分钟，他一直没见到系统给出的任务提示。
他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周围，这里似乎是个贫民窟。路边有铺着席子围坐一团取暖的人，脚都被冻成紫色，唇瓣哆嗦个不停。只是他们似乎都看不见他。
前方传来女人询问的声音：“你是叫谢知衍吗？”
谢知衍愣了一秒，另一道属于少年的声色给了回答，他才反应过来，谢知衍叫的不是自己。
少年回答：“是我，你有什么事。”
谢知衍追寻着声音跑过去。他看见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和那名少年。女人蹲在少年面前，披散着头发，谢知衍看不清楚，但从声音辨别，女人应该是兰博士。
这样来说，站在她面前的少年，就是梦中的无名氏了吧？
无名氏叫谢知衍……
所以当初的无名氏，其实也是衍，是十八。
心脏的阵痛让人不知所措。谢知衍敛好情绪，瞥去视线，少年被兰博士挡住，看不太清，但他身上的冻伤一览无余，无处可藏。
“我知道你奶奶生病了，你没钱给她治病，现在在到处求人找方法。另外，这里环境差，特异值浓度偏高，不利于养病。在这里养病，她撑不了太久就会死去。”
兰博士还没说完，少年便像感受到威胁的动物，往身后的房门移了两步，牢牢挡住去路。他警惕又不善地问：“你想干什么？”
谢知衍顺着少年身后看去，那是一个破小的房子，看起来很不坚实，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房子的窗口旁支着个牌子，写着生煎。
他对这个牌子完全不陌生……这就是他记忆里，疼爱他的奶奶生前卖生煎包的宣传板。
可是现在为什么和他的记忆完全不一样？如果名字，记忆都是衍的，那他到底拿走了衍多少东西？
他陷入了迷茫，听兰博士继续说：“我可以给你的奶奶提供最好的治疗环境和医疗技术。”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什么东西都要支付代价。少年习以为常地说：“说吧，你的条件。”
“你要帮我一件事。”
兰博士盯着少年黝黑的眼睛，志在必得的笑容被温柔的面容隐匿，“那件事风险很高，要求你全程保密，不能常常和别人接触，也意味着你面临着死亡的风险。”
少年缓缓地阖上眼，似是在思考。片刻，他说：“不能常接触其他人，那我可以探望奶奶吗？”
“可以。”
兰博士说：“我来自异象监察局，如果你答应我的条件，我会请专门的团队照顾你的奶奶，尽可能的救治她。你也考虑清楚，要不要答应我的要求，你可能经历非人般的训练……”
少年打断了她：“好。”
“想清楚了吗，你的性命将不再由你做主。”
“嗯。”
“你会失去你的人生，身份，甚至最基本的名字，我给出的决策，你只能执行，没有任何权利说不。”
“嗯，好。”
少年回头看了眼屋子，像是透过墙壁，温柔地注视屋子里修养的奶奶。他又一次肯定地回答：“我同意。只要你能救我奶奶，我同意。”
兰博士毫不意外地笑了，她许诺：“今天晚上太冷了，老人家身体不好，我明天带点厚衣服，开车来接你们。”
谢知衍在一旁看了不知道多久，连兰博士走了都没注意，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少年身上，落在他身上的冻伤，破旧的衣服，还有那张熟悉的脸。
不知不觉，他走了过去，下意识地想抱抱少年，可他的手穿过少年的胸膛，扑了个空。
触不可及的人，事，物，都在他抬头的那个瞬间吸进少年深邃的眼睛里，隔着时空漫无目的地对视，然后再随着大雪散开。
①“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断断续续的读书声把谢知衍带到另一个时间。小小的房间在他视线里展开，十六岁的自己趴在窗边，手里捧着汉语古诗词。
身后的空间仿佛被割裂，他转身，跌跌撞撞来到一间实验室。
白灼的灯光笼罩仪器中间的床，贫民窟来的少年就躺在上面，他拿着棉签抵在刚刚抽血的伤口上。
兰博士在他身后不远处，将血液数据送检。
谢知衍清晰地看见她身侧数字屏上的两人。那是两张照片，不同的人，长相几乎一模一样，而底下已有的数据显示两人并无血缘关系，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怎么会不认识那两个人呢。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不言而喻。
兰博士不可思议地呢喃：“陌生人长相高度相似的概率约为万亿分之一至百万分之一?，没想到真的存在……简直是奇迹。”
奇迹……
明明是美好的词汇，可让人恶心得连胃都在翻涌。
谢知衍不知是第几次呆滞，血肉好像都被挖空，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厌恶彻底吞噬了他，让他越来越空洞。
他就这样空洞洞地扭头，触及到更冷漠的黑，冻得他遍体鳞伤。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他才惊觉，那是衍的瞳孔。
强烈的耳鸣让谢知衍久而不动，让他弯下腰，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他又一次听到兰博士的声音。
“听说过门吗？”
少年说：“听说过。”
2000年，自一次大规模的人口失踪引起了骚动，沿海地区诡异横生，无数地区沦陷。那一年，标志着灾厄时代的开始。
灾厄从沿海深入，异象监察局设立修正官，与之对抗数年。二十年的时间，人类不断地变强，同时发现了“伪命题”的存在。
“伪命题”始终未曾正式登录现实，也是在那一年，2020年初，人类发现了它在寻找“门”。
“经过我们研究，证实门是“伪命题”登录现实的关键。”兰博士冷静地陈述，“我先一步找到了门。”
少年没有特别地反应，只是说：“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假冒‘门’。”
兰博士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没再说什么，似乎在等血液检测结果。她没有把眼前的少年当做一个孩子，她将希望压在了他身上。
仪器吐出了检查结果，兰博士抽出来仔细看了一遍，将它点燃，亲眼看着它燃烧殆尽。
纤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删改两个人的数据，“等一下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以后你就跟他住在一起。”
“好。”
兰博士将个人信息数据合二为一，设为机密，编号数字不偏不倚落在谢知衍的目光中。
档案编号004518。
“对了。”兰博士扭头对少年说，“今天开始，你不叫谢知衍，姑且将你命名为编号0-1，你要完全舍弃你的名字，身份，明白了吗？”
编号0-1皱了下眉，但还是说：“明白了。”
明白了？
又是黑暗的空间，谢知衍握紧了拳头，青筋浮现，他一遍遍问，你明白什么了？
时间走动了很远的距离。
空洞感如潮水般涌上来，从他的心脏开始侵蚀，然后是肺，然后是五脏六腑，顺着他的血脉经络吞噬躯体。
就像融在黑暗中的影子一样，如墨般浓重，从十六岁延展到二十岁，看不见，但不代表不存在。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谢知衍这个名字，给他做生煎包的奶奶，可能庄知乐这个朋友也是，他拥有的一切都不曾属于他。
在衍还是十八的时候，他记得他问过十八，对方说自己的记忆很完整。
他偷走了少年的名字，记忆，毁掉了对方的人生……怪不得很完整。
兰博士要真正的谢知衍假冒“门”，那么得到少年名字、身份的自己，不就是那个人人可憎，畏而远之的“门”么？
如梦所说……现在的谢知衍是假的，是冒牌货，是赝品。
是取代衍的替代品。
是造成他苦难的元凶。
谢知衍想，他也明白了。拳头松开的瞬间，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他找不到支点了。
他问衍，他们是什么关系。
衍出了那么多复杂的定义，居然没有一个是责怪他的，没有一个是有怨言的。
原来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么的简单。
我和你的关系，是谢知衍这个名字埋葬在地底不见天日的秘密。
喉咙里是苦的，眼眶盛满了泪，摇摇欲坠的身躯终于无法支撑，谢知衍跌下了这段长达四年的钢丝。
他想，掉下去就掉下去吧。衍应该恨他的。
可是衍为什么还要亲吻他呢？还有生煎包，为什么要在难过的时候带生煎包给他？
为什么？
San值锐减，已经到达了一个高危的阈值，恐怕没人会想到无所不能的全服第一会葬身在毫无危险的副本中。
模糊的视线中，好像有一个人矗立在雪地里。谢知衍努力地想要把那个人看清楚，他知道那是谁。
San值的进度条拉红警示，记忆的枷锁开始松动。
谢知衍看见那个人走过来，从十六岁走到十七岁，到十八岁…十九岁，再到二十岁，面具完全覆盖他长开的五官，只露出那双眼，凛冽的气质割开他的过去。
再然后，谢知衍感觉一双有力的臂弯接住了他，温柔地对他说：“别哭了。”
“你很累了，睡一觉吧。”
言语和肌肤的温度带着力量，抚平不安的情绪，谢知衍闭上了眼。
听对方说：“没事的，晚安亲爱的。”
他好像被这句话蛊惑，彻底地坠入遗失的梦境。
注①引自蒋捷《梅花引?荆溪阻雪》。下一章进入回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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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你我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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