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用了绿好全部力气,手指甚至都有几分微痛。但不知为何,那巴掌落在司寇襄脸上后,她的掌心却忽而变得滚烫。那份滚烫缓慢地,确切地蔓延到心口,甚至引得心脏逐渐涌起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虽痛,却真实。
她早就已经忍到极限了。
“你竟敢打我?!!”司寇襄耳侧一阵嗡鸣,他捂着侧脸,随后有些不可思议地用拇指揩去唇边血渍。
“世子方才不也打了我一巴掌吗?”绿好扯着嘴角,语气微讽道,“我又为何不能打回去?”
她站直了身子,理了理方才被他扯得乱七八糟的衣衫,这才继续开口道:“世子说爱我,不觉得可笑吗?”
“方才言之凿凿桩桩件件,听来世子倒是为我付出良多,委屈得紧啊。”
“那世子可知道,新婚首年,世子说不喜我抛头露面,我辞官不算,甚至连女子泮宫的讲师都再做不了。”
“年末,世子转眼便抛却了新婚时许我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迎了三位良嫔入华章宫。”
“次年初,世子说不愿见我与殿下往来亲近,说见我二人亲密无间,你心中吃味,我便只得与殿下少了往来。”
“世子的世界很大,有姜国百姓,有朝事政务。得了闲才会如逗弄宠物般来关切我这华章宫中的世子夫人。”绿好喉间热浪翻涌,她竭力稳住声线才继续开口道。
“但世子可曾想过,我过去也是同你一样的,官至姜国女相,山河万里随我勘览,大千世界任我驰骋。我与殿下识于微时,一同长大彼此扶持。是我主动放弃那些……”
“只为了得到你的爱。”
“那份多情的、患得患失的、不明所以的……”
“你口中的爱。”
“世子其实是知道的,只是视而不见罢了。明明每一次……每一次你都知道。”
话已至此,绿好长舒一口气,若沉疴旧疾被人钝刀割下,心中痛意翻涌,却也异常畅快。
面前的司寇襄却紧蹙眉头,半晌后才吐出一句:“你不爱了我吗?你想要自由……那我给你,你跟你的殿下来往吧,待她嫁去赵国,我带你去见她,常常见她……”
听闻这句,绿好心间倦意翻涌。这对牛弹琴般的对话让她心力交瘁。她不欲再与这人多说,只言简意赅地开口道:“方才那壶来历不明的酒,也是你与赵王二人为设计殿下准备的吧。”
“殿下如今已然安稳地回了锦绣宫,我奉劝世子今后最好不要再打殿下的主意。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殿下深陷火坑而坐视不理。”
“请世子同我和离。”
那厢司寇襄却忽而听懂了绿好这句话,他状似癫狂二话不说地扑上前去,紧紧遏住绿好的肩膀,将她按在书桌上,见绿好挣扎,他的双手忽而掐上绿好的脖颈。
“你休想逃!”
绿好不住地推搡着他,手指死死拍着他的手臂,试图让他松手。岂料这一动作像是激怒了他,又换得他不由分说的掌掴,绿好被他如此对待,瞬间眼冒金星。
他的面目变得如此狰狞可憎,哪有半分她曾经喜欢的模样?她喜欢的那个人,真的是世子襄吗?她为何喜欢他,喜欢他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
会不会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是她偏爱幻想,太执着于被爱,因而爱上了自己的臆想。
“绿好,你休想离开!”司寇襄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开口道。
绿好被他掐得喘不过气,脖颈剧痛传来,双眼几欲失神,只此一刻她余光便瞥见旁侧做工精细的瓷瓶。
那时外邦过姜赴燕,有使者献宝于姜侯。世子殿下向姜侯请愿道:世子夫人爱慕珍宝,欲留此宝博夫人欢心。众人喟叹,一时皆赞世子待夫人如珍如宝捧于手心,实乃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眷侣一对。
可次日便有言官参绿好红颜祸水,不识大体又作风铺张。绿好从未提过她喜爱这瓷瓶,她也从不想要一座听雨阁,更未曾有过任何逾距的非分之想,骂名却正正落在了她身上。
只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像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每一次,每一次绿好都劝诫自己,忍忍就过去了,忍忍就好。将那些让自己不适的感受强忍下来,再将其视作自己被爱的证据。
绿好早就忍无可忍。
她费了力气探手够它,不过片刻,瓷瓶便被绿好紧紧握在手中。她略显激烈的动作带翻了一侧烛火,火焰落在纸张上,地面瞬间燃了起来。
绿好握紧细口瓶,猛地将其击向司寇襄的后脑,她幼时同司寇妍一起读书,天文地理都略懂些皮毛,那时理官曾对她们说过,人的后脑最为脆弱,也最致命。
千钧一发之际,她竟也想要他的性命?
绿好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但此念一出,瓷瓶已经碎在了他头上。碎裂的瓷片伴着血液飞溅,滚烫的鲜血从身上人额头上滴落,司寇襄怒目圆瞪地望着她,眼神惊惧异常,随后便一动不动地躺倒在她身上,绿好终于得了喘息之机。
绿好松开瓷瓶口,手被划出浅浅血痕。烛火愈演愈烈,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半晌后竟朗声大笑起来,她忽而觉得畅快。
眼泪顺着眼角徐徐滑落,绿好抬起腿将身上的尸体踹向一旁,不疾不徐地坐起身来,抬手慢条斯理地拭去眼角泪珠。
未几,她便蹲下身来,眸光里带了深情望着地上歪歪斜斜躺着的男人开口道:“世子,我当然爱你。”
“我的爱,也让你很痛苦吧。”
“你给我自由?”
“我的自由,何时需要你来给?”
绿好踉跄着站直身子,拔去发髻中扯得头皮发痛的金钗丢在地上,抿着唇笑了笑,“若你当真想给,那也只有你死了,我才能自由。”
绿好扶起司寇襄的身体,竟要直接将他推向烈火之中,转身就要离开。然而刚刚将其丢向书桌一旁,只听得身后忽而传来惊愕之声。
“绿好?!你在做什么?”
素裙玉钗,形貌温婉,面露诧异。
来人是侯夫人,世子襄名义上的母亲。她身后还跟着两个随行内侍,看上去也将绿好方才所有动作皆收入眼中,只是入宫多年,微有惊诧也连忙掩饰成喜怒不言于色的模样。
“母亲?!”绿好大惊失色,她尚未想好说辞,只得支支吾吾开口道,“我……他……”
“你二人,速速退下。”一向温柔的侯夫人忽而厉声开口,“若有旁人知晓今夜之事,仔细你们项上人头。”
两个内侍连忙称是退下。
烈火缓缓燃了起来,侯夫人不假思索立刻将被绿好丢进火中的尸体捞了出来。火势渐起,侯夫人面色凝重开口道:“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
“母亲这是?”绿好微微蹙眉,有些不解她的动作。
“一国继承人死了,你猜猜会有多少人来调查这件事?”侯夫人将司寇襄身上火苗扑灭,冷静的声音在此时听起来却尤为可怖,“届时会有一百种方式,让你随他一起死。”
“母亲此话何意?”
“剖了他,掩作女尸,让他作为你死去。”
“母亲?”绿好就像听不懂侯夫人的话那般再次复述了一遍,却见侯夫人面色如常,眸光狠厉。只一刹,绿好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亦是女子,绿好。”侯夫人的声音婉转清越,“比起你杀他,你嫁他倒是更让我不解。”
闻言绿好心间一热,她连忙蹲下身来协助侯夫人,疑问也脱口而出:“母亲的话我懂了,可我呢?这世界上总不可能有两个绿好。”
“那你先不做绿好,不就好了。”侯夫人从怀里掏出锋利匕首,眼见就要刺向司寇襄,绿好却忽而拦住了她的动作。
“母亲,让我来吧。”绿好声音很轻。
匕首卸尸,饶是开刃不久又削铁如泥的武器,此刻也颇为费力。绿好克服困难,面无表情地一切做好,火势大了起来,已经燃了整面书柜。
一切就绪,绿好还匕归鞘,将沾满血迹的外衫褪下,随着那堆碎尸一并丢进熊熊烈火中。
眼见火燃得愈来愈大,几乎燃尽书柜,侯夫人将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为绿好系好,兜帽扣住脑袋,掩去她颇为无措的神色。
见状,侯夫人又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仔细地将绿好脸上的血渍拭去。
“破旧立新,绿好。”
“女子当然有足够的能力执掌大权,无论是大公主还是郡主,谋略胆识都非常人能及,你不是最清楚这一点吗?”
侯夫人压低声音开口道,“随我来吧,我生于苗疆,易容术于我而言并非难事。”
绿好顺从地跟着侯夫人,离开了逐渐燃为灰烬的听雨阁。
一切听来满是漏洞,却又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绿好亲手杀了她的丈夫,将他剖尸燃尽,把他变成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模样。
一如他对她做的那样。
走在曲廊中,绿好注意到,耳侧有猎猎风声袭过。她转过身,听雨阁熊熊烈火愈演愈烈,毫无熄灭的迹象。
绿好嘴唇微动,却干脆利落地又一次转过身。
她对他早已无话可说。
走在这幽暗又压抑的宫道中,绿好忽而想起她初次来到这里的契机。
绿好生于姜国南顿,那是个偏僻之地。她五岁那年,旱涝灾轮流降于南顿,遭灾之地难民四处逃窜,饿殍遍地,易子而食屡见不鲜。
绿好就是这样跟她的双胞胎兄长一路随着流民逃往丹阳,丹阳城的一切都是那样繁华光鲜,与尘土飞扬的南顿截然不同。
即便入丹阳,二人依旧身无分文。兄长去酒馆寻了份打杂的生计,最终也只换得几文钱。酒馆的老板是个心善之人,丈夫去世得早,一人继承一家偌大得酒楼难免忙不过来。得了酒馆老板照拂,绿好便随兄长短居于后厨柴房。
然世事无常,一日兄长在做活计时忽而失踪。她再寻不得兄长踪迹,酒馆老板便欲让绿好顶替兄长位置,绿好应了下来,却暗自在夜间偷摸溜出酒馆去寻兄长。
年末,寒夜瑞雪纷飞,预示着来年不会再是旱年。那日天色已然微亮,绿好如往常般路过酒馆不远的偏僻小巷,却忽而见兄长身影。她凑近了些,却见兄长的尸骸却早已在矮巷中变得冰凉彻骨。绿好欲泣已无泪,将哥哥拢在怀里,用自己并不温热的手不住地握着哥哥的手,却未能将自己的温暖渡向他。
兄妹相倚,不敌寒夜难明。
翌日天光大亮,有娇俏声音涌入耳中:“殿下,这有个姑娘!”
绿好垂着眸,天寒地冻,她更无生念。即便来人,她也未曾理睬。那侍女蹲在她面前唤她,绿好也已经没有力气再挪动哪怕一分一毫。
忽而头顶有伞笼上,帮她拦去皑皑白雪,雪意未有片刻停歇,有人停步,于她面前定住步子。
那姑娘将伞递给身旁侍女,抬手将自己的大氅解下,不动声色地披在了绿好身上,她在绿好面前蹲下身子。暖意携着清香席卷而来,绿好这才竭力抬眸看向她。
面前人是个容貌极美的姑娘,绿好从未见过那般姿容仪态的女孩,浅碧襦裙,发髻只坠了支步摇。
绿好的视线有一瞬怔愣,眼神中有些晦涩不安,匆匆垂眸。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痛意,四肢似乎都在痛。
面前女子像是看出她的局促,抬手比了几个动作,那侍女才温声开口:“姑娘,我家殿……我家小姐想问问你,愿不愿意随她一起回宅中,做她的伴读。”
绿好神色游离,意识缓缓归于身躯。见她未曾反应,那女子又抬手向侍女比划着什么。
“我家小姐说,若姑娘愿意,每月月银按宫中规制派放,姑娘可随小姐同住同眠。我家小姐也可以帮姑娘葬了你怀中之人。”
绿好忍痛抬头,在那女子的温柔注视下,动作很轻地点了点头。
那时司寇妍眼神之中的怜悯宽慰,绿好大抵此生都不会忘记。
自那以后,她便跟在司寇妍身侧,认认真真地做着司寇妍的伴读。
忧她所忧,惧她所惧,哀她所哀,乐她所乐。
那句殿下,一唤就是十几年。
今夜她虽杀了世子,却保了殿下,更寻回了自己。
绿好定了定心神,长舒一口气,快走几步跟上面前人步子,与侯夫人并肩前行。
今夜之事,她不悔。
|岁的碎碎念(有些长版):
这章本来并不在预想之内,这章出现的契机是修文期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知识匮乏,于是抽着空摸出某某列国志开始看,准备给自己贫瘠的脑袋安些知识。
但我还没看几页就开始觉得不对劲,确切地说,是我开始感觉到愤怒。那种史书里若有似无对女人的栽赃与构陷,让我开始思考到底为什么?祸国妖妃,红颜祸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词语存在?
我思来想去,最后终于明白,因为笔不在女人手里。
但好在这本书的创作者是我,虽然它很糊,而且还有很多可改进之处,它并不完美,但笔却在我手里。
我不想再按照另一种性别的幻想来建构女人之间的关系,我更不想写女人之间的家宅龃龉。所以绿好活下来了,所以她打破了我原本为她设定的必死结局。
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把这本书写好。
最后谢谢各位读者友友的阅读与收藏[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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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破旧立新(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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