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龙涎香沉郁如旧。
萧以安肩伤草草包扎,锦袍外罩着玄色大氅,脸色虽苍白,脊背却挺得笔直,与谢珏并肩立于丹墀之下。
阶前,被卸了下巴、双臂反剪捆死的吴有德被两名魁梧禁军死死按跪在地,浑浊的眼珠死死瞪着御座上的明黄身影,喉咙里发出“嗬嗬”声,不甘与怨毒几乎凝成实质。
“陛下,”萧以安声音清朗,打破了死寂。
“逆犯吴有德已擒获。其勾结前朝余孽,以青铜镜巫蛊构陷大臣、制造恐慌、刺杀朝廷命官、劫持亲王,罪证确凿,伏乞圣裁!”
他刻意略过了萧以安自己“请君入瓮”的细节,将功劳归于影卫协同。
承庆帝的目光如冰锥,缓缓扫过吴有德,最终落在萧以安肩头那片洇出暗红的衣料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
他抬了抬手,李德全立刻上前,手法利落地将吴有德的下巴复位。
“呃啊!”剧痛让吴有德发出一声惨哼,但他立刻挣扎着扬起头,嘶声力竭地吼叫起来,带着血沫:
“狗皇帝!还忠肃公清白!宇文拓大人一生忠耿,为国为民,却被你构陷通敌,凌迟处死!你不得好死!大胤必亡!”
他的诅咒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字字泣血,带着积压了十二年的滔天恨意。
阶下侍立的几位重臣,皆是脸色骤变,惊疑不定地交换着眼色。
忠肃公宇文拓案,当年震动朝野,是今上登基之初铁腕清洗前朝势力的标志性铁案之一。
“清白?”承庆帝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滚过殿顶,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讽。
“吴有德,你口口声声说宇文拓是忠臣,是朕构陷了他。那朕问你,十二年前,幽州大旱,颗粒无收,朝廷拨发八十万石赈灾粮,为何最终流入幽州灾民口中的,不足十万石?余下的七十万石粮,去了哪里?”
吴有德狰狞的表情猛地一滞,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和惊疑:
“你、你胡说!定是你这昏君贪墨了赈粮,反诬宇文大人!”
“朕贪墨?”承庆帝冷笑一声。
“宇文拓时任幽州节度使,手握幽云十六州军政大权,那八十万石粮,是朕亲手批的条子,由户部直接调拨,经他宇文拓之手分发!粮船未出京畿,朕如何贪墨?!”
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砚台叮当作响。
“那、那定是下面的人……”
“下面的人?”承庆帝打断他,声音更冷。
“宇文拓的心腹,时任幽州仓曹参军的刘璋,临死前在诏狱供认不讳!是他奉宇文拓密令,勾结江南粮商,将七十万石官粮以陈粮偷换新粮,再以十倍高价倒卖至北狄!所得巨利,尽数充作宇文拓私募铁骑的军资!此事,你当真不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吴有德如遭雷击,浑身剧颤,目眦欲裂。
“宇文大人一心为国,怎会……怎会私通北狄?定是你屈打成招!是构陷!是构陷!”
他一生奉若神明的恩人,竟可能是……巨贪国贼?
“构陷?”
承庆帝继续道:“当年宇文拓府邸被查抄,密室内搜出与北狄左贤王往来的密信三封!信中言及粮草交易、军械数量、甚至割让幽云三州之约!铁证如山!若非他见事败露,欲起兵作乱,朕何须以雷霆手段将其诛杀?何须用凌迟之刑震慑天下宵小?!”
“吴有德,你被所谓的恩情蒙蔽双眼,被宇文拓虚伪的忠义欺骗一生,为他报仇?你报的是什么仇?是国贼之仇!是七十万幽州灾民活活饿死的血仇!”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吴有德心上。
他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眼神从疯狂转为极度的迷茫、痛苦,最后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孩子……”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最后一点执念的光,死死盯着皇帝。
“小主子……宇文家最后的血脉……求陛下!念在他年幼无知……求陛下开恩!放他一条生路!老奴……老奴愿受千刀万剐!”他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砰砰作响,瞬间见了血。
承庆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磕头,眼神冰冷如霜:“前朝余孽,包藏祸心,其罪当诛。朕如何处置,自有国法!岂容你这阉奴置喙?来人!”
“在。”禁军轰然应诺。
“将逆犯吴有德,押入天牢最底层水牢,严加看管,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
“遵旨!”
两名禁军如狼似虎地将彻底失魂的吴有德拖了下去,那绝望而嘶哑的“孩子……”的尾音,如同鬼泣,久久回荡在殿中。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承庆帝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群臣,最后落在一直沉默如冰的谢珏身上。
他正要开口。
刑部尚书周延,一个面容刻板、法令纹深重的老臣,率先出列,声音如同生锈的铰链,打破了死寂:
“陛下!吴英罪大恶极,其行令人发指,按律当处以极刑,挫骨扬灰!然其供词中提及之稚子,虽年幼,然其身为前朝余孽,血脉即是原罪!此等祸根,断不可留!恳请陛下明正典刑,以绝后患,亦安天下人心!”
“臣附议!” 兵部侍郎紧随其后,声音洪亮,带着武将特有的杀伐之气,“斩草除根,方为上策!此子年幼,然其血脉便是祸乱之源!今日若存妇人之仁,他日其知晓身世,必为吴有德第二!当趁其懵懂,永绝后患!”
“臣附议!”
“臣亦附议!”
数名大臣接连出列,声音或激昂或阴冷,矛头直指那个尚在皇宫中、懵懂无知的孩子。
强硬派的声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大殿。
要求处死那孩子的声音,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名为“斩草除根”的冷漠,仿佛扼杀一个无辜的、被利用的稚子,是维护社稷安稳的必然代价。
那些冰冷刺骨的“余孽”、“祸根”、“当诛”的字眼,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反复捅刺着谢珏尘封多年的、鲜血淋漓的旧伤疤。
他仿佛又看到了幼年时那些鄙夷唾弃的目光,听到了那些刻毒的咒骂:“奸臣之子”、“罪该万死”……
那孩子惊恐无助的脸,与他记忆中那个在冷眼中瑟瑟发抖的自己,在这一刻重叠。
萧以安的目光紧紧锁在谢珏身上,若有所思。
就在强硬派的声音喧嚣尘上,承庆帝冕旒后的目光愈发深沉莫测。
一直沉默如石的谢珏,动了。
他一步跨出队列,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撩动了绯色的袍角。
“咚!”
一声沉重的闷响,震撼了整个金銮殿。
谢珏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凉坚硬的金砖之上,腰背却挺得笔直。
他抬起脸,目光越过那些惊愕或鄙夷的面孔,直直望向御座之上那模糊却威严的身影,声音清晰、冰冷,如同珠玉坠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寂静的大殿中:
“臣,谢珏,恳请陛下明鉴!”
所有喧嚣瞬间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惊疑不定。
谢珏无视所有目光,他的声音平稳得可怕,却蕴含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那孩子身世堪怜,不过总角稚童。懵懂无知,受人胁迫,行不由己。其本身,何罪之有?!吴有德伏法,真凶已获,玄镜司业已查明,此子实为无辜!岂可因他人之滔天罪孽,再令一懵懂稚子,枉受屠戮?!此非律法之公,实为迁怒之私!陛下圣明烛照,万民仰止,岂能行此不仁不义之事?!”
“放肆!” 刑部尚书周延勃然变色,厉声呵斥。
“谢珏!你身为玄镜司副提举,竟敢在金殿之上,为前朝余孽张目?!此子血脉即是原罪!斩草除根,乃千古不易之理!你如此同情余孽,是何居心?!莫非……你与那忠肃公府,亦有牵连不成?!”
“牵连?” 谢珏猛地转头。那张俊美此刻却冷硬无比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近乎悲怆又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
群臣的指责、周延的诛心之问,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谢珏心中那座名为“隐忍”的堤坝。
积压了十几年年的屈辱、愤怒、不甘,以及对这“血脉原罪”荒谬逻辑的极致痛恨,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他不再看周延,目光重新投向御座,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与坦荡,轰然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血脉即是原罪?!好一个血脉原罪!诸公口口声声罪臣之后当诛,斩草除根方是正道!”
“那臣呢?!”
这话一出,萧以安猛地看向谢珏,瞳孔急剧收缩。
一个埋藏在他心底、隐隐有所猜测却始终不敢深究的可怕念头,隐隐有了些答案。
谢珏跪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他迎着承庆帝的目光,迎着满殿死寂和无数道惊恐骇然的眼神,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擂鼓,清晰地、不容置疑地宣告:
“臣,谢珏,亦是罪臣之后!”
“先父明远忠,蒙冤获罪,身死名裂!家破人亡,门楣尽毁!敢问诸公,”
他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刚才还义正辞严要求处死那孩子的大臣,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色惨白。
“当年的谢珏,是否也该一并绑缚法场,引颈就戮,以儆效尤?以全尔等口中这‘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的千古不易之理?!”
来啦
忠肃公的结局一开始就设定好了 但是我写的时候总觉得怪怪的 我看看后面来改不改吧
今天有点少 我先理理大纲
明天我争取多写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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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 国贼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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